她说,那就去罢,她会在府中等郎君得胜归来。 送走曹晟的那日天上飘了薄雪,霜色眨眼便染白了青年的鬓角。 我目视着他的背影,微微眯了双眼。 我大抵能猜到他的想法——哪怕现在的真定曹氏早已不再是从前的铁血将门,他骨子里也仍旧埋着曹家人的那股赤血。 而这,也是潜藏华夏儿女血脉之中,一种独有的传承。 * 靖康元年(1126)的雪下得比大观四年(1110)还要厉害,一夜的北风吹下来,那雪足能攒上个一尺多深。 赵金奴打从曹晟离去的那日起,便日日坚持着要在家中的小台子上舞上一段,到今天她早就将她学过的那些舞跳了两个翻。 “兰姐姐,你说郎君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,我们大宋还能不能再有些胜算?” 她偶尔会在闲暇时这样问我,每每听见这个问题,我却只能含糊着不做具体回答。 但我知道似她这样聪慧的女子,她总能从往来人闲谈的边角里寻到些蛛丝马迹,于是我眼见着她像当年的小皇后那般,身子一日接一日的消瘦下去,衣裳一日赛一日的松垮空荡。 但是曹晟还没有回来,那批与他一同到汴京城外抵御金军的兵士都没有回来。 汴京被破的那日她似乎是早有所感,天刚亮便爬起来独自穿好了她最喜爱的那身大红衣裳。 待到我听见动静,撂下尚未替她炖开的那盅汤药,跑去台边寻她之时她已跳过了一曲,我拔高了声调试图将她喊下台子,她却怎么都不肯听我的呼唤。 “公主,您下来歇歇罢,这天又开始下雪了,再跳下去,您的身体该吃不消了——”我扯着嗓子竭力大喝,费力爬上去想要阻止她的动作。 今年秋天后她的身子便糟得仿若成了一团虚棉,再这么不要命地空腹跳下去,她只怕会没命活过今天。 “公主,金奴儿——好乖乖,你听话,别再跳了……别再跳了!”我声嘶力竭,几次想要捉住她的衣袖,却都被她灵巧地躲了过去。 四十多岁的躯壳远不如那二十几岁的姑娘灵活,我在那台上来回奔跑着,却只能被迫眼睁睁看着她跳过一曲又一曲。 大雪转眼铺满石台,她那身血一样大红的衣裳也被雪水浸得秾艳而斑驳,正午时分,远处的天空倏然灼起冲天的火光,在那火色的映照之下,她也终于停下了舞步,软泥一样跌躺进了雪地。 我见状忙冲上去抱起那个被我自小看大的姑娘,雪化在她身上激起大片的冰凉,我想带着她赶快回到屋子里换一身暖和的衣裳,她却忽的抬指拉住了我的衣袖。 “……兰姐姐……不要……再费、力气了……” “我知道……曹晟……活不成了。” “大宋……也……活不成了……” “……而我……也快、撑不住了……” “兰姐姐……不要难过……”我垂眼看到女人拼尽力气牵出道浅浅的笑。 “郎君是……死得其所。” “我也……是……” “兰、兰姐姐,谢谢——” “公主……”我定定看着她在我怀中闭上了眼,飞雪钻透了我的领子,带来刺骨的寒。 许久后我惘然而麻木地抬头望向远方,这一息我突然发现,我举目只能看见那千万里接天的火海,却再看不见那座曾埋葬了我半生的北宋皇城。 于是无名的眼泪在倏忽之间便坠了下来,打在小姑娘冷透了的尸首上,须臾就洞穿了一片。 四下里的万般景物如飞灰一样寸寸消散而去,我维持着那抱着荣德尸首的姿势,怔怔仰了脑袋。 “所以,我看到的都是什么?”我如是问着风曦,后者静默了半晌,方才叹息着松出口气:“一位亡国公主,临死前的幻想。” “——赵金奴的幻想。” “幻想?”我蹙着眉头木然重复,风曦应声点头:“对,幻想。” “在她的幻想之中,她的郎君为国战死,而她也以身殉国,死在了汴京城破的那一天。” “那……历史上真正的荣德帝姬,又是个什么下场?”我下意识追问,风曦这一次沉默的时间,却比方才还要久。 “……曹晟死在被人押着北上金国的路上。” “而她本人,遭受了金人的百般折辱之后,辗转于金人帐内,先被完颜昌收作次妇,后被金熙宗完颜亶(音,‘丹’)收继入了后宫,最后在完颜亮称帝时期,彻底失去下落,不知所踪。” “如无意外,应当是受尽苦楚,漂泊而亡的。” “漂泊、漂泊而亡——”我茫然重复,一时竟不敢相信那个再景虚画境内被我悉心照顾大的姑娘,在历史上竟是得了这么个惨淡下场。 临出景虚之前,我近乎本能地回首望了眼那早已散尽的宋时风景,无端便想起了郭沔(音“免”)的那句“每欲望九嶷,为潇湘水云所蔽”。 每欲望九嶷。 为潇湘水云所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