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古以来凡斩首或处决犯人,一般会把行刑的时间选在正午,只因这是一天中阳气最重之时。
今天,也是午时,太阳高悬在刺目的白昼天光中。从高耸的玄方阁往外望,阁外绵延数十里的跸道,跸道上站着的文武百官,乃至出宫后的一砖一瓦,百万生民,险江峻岭,名山大川,无不都被照耀在了旲都头顶的这片金光之下。
文武百官穿着鲜洁的冠冕朝服,按照官位品阶的高低,以左文右武的顺序分布在跸道的两旁。所有人面南而立,神态祥和地拥望着堪为东越另一轮“悬日”的永平皇帝。
隔着十二根旒珠和九层高的阙阁,永平帝站到了臣子们所能看见实物的最高处。他今天难得穿上了一件崭新的龙袍,在漫天雪色的映衬下,透露出一股久违的盛世气象。在先武帝星坠落的十五年后再看见这样的景象,多少令人有些动容。
李灼陪伴在御驾旁边,双手敬持着皇帝昨夜亲手书写的敬天贺表。此时李灼正用一股丹田之气将贺表上的内容念出,贺词在朝臣的头顶上响起,又如洪钟一般向着北面的苍穹送去!
当李灼念到:
“今前线大捷有望,实乃上天庇佑,祖宗怀德。适逢新年伊始,朕诚以风烛残躯敬拜上苍,祈佑我朝,狱结蛛网,兰台笔枯;嘉禾遍野,余粮满仓;北岸依归,无有复殇!”
尤其是“狱结蛛网,兰台笔枯”两句时,现场看似静肃的官员之前立即便涌起了一阵激动的暗潮!因为此言等同于昭示,夕照寺里的悬案终于要有结果了!
李灼念完贺词后便退下。接下来,轮到诸臣向天子朝拜。
永平帝的仪仗也逶迤着来到了玄方阁的第二层。这里依然处于四方之中的尊位,相较于第九层,这个位置更有利于让皇帝听清百官的贺词。
今年只是选取的地点比较特殊,朝贺的流程与往年都是一样的。照例,还是由崔拂领衔,走到跸道的中央向永平帝敬拜。
自从三年前,崔拂以自身年老体弱,不堪重负为由向朝廷请辞“录尚书事”一衔后,永平帝便在“宫中乘舆”的恩典外再加赐他殿前免跪的特权。几乎已经赋闲在家的崔拂之后便不再参加廷议,也很少进宫。但只要遇上需要面圣的场合,崔拂还是会和从前一样,恭恭敬敬地向永平帝下跪请安。
此时,崔拂已实实在在地将双膝都放到了雪地上。磕过三个头后,崔拂略显吃力地举起了双手,向永平帝献上自己亲手撰写的贺表。
负责传递的宦官从崔拂的手中接过了那本贺表,双手捧着,往阁楼内快步行去。
另有两个小宦官侍立在传递宦官身后两臂之外的地方。等传递宦官转身离开后,那两个小宦便立刻走上前,补到崔拂的两边,弯腰搀他起来。
站定后的崔拂还不能走,微躬的身体更显得他两方袖管空荡无支。垂落胸前的白须上沾着斑斑碎雪,在寒风中簌簌地抖动着。
“扶太傅上楼,坐朕身边来。”永平帝的声音从阁楼上射下,这是皇帝在今天的典礼上说的第一句话。
两个负责搀扶的小宦同时望向了崔拂,紧跟着又随崔拂一起弯下了腰。
崔拂:“古语云:‘尊卑有序,典而有章。’朝贺之日,老臣不敢僭越!”
永平帝:“于公是首揆,于私是朕的老师,太傅当得。崔勃——”永平帝唤道。
“臣在。”崔勃答了一句,横跨出列。
永平帝:“你去扶太傅上楼。”
“臣遵旨!”崔勃掷地有声地答,随后步履如风地上前。崔拂听力衰退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,崔勃来到他身边后也贴近了他的耳朵:“父亲,陛下宣您老上去,您老遵旨吧!” 实则是用了比平时大了几倍的声音在喊。
崔拂抬起头,茫茫地望向了沐浴在雪光中的那座朦朦胧胧的阁楼。
崔勃既不想深究崔拂眼底的意思,更不愿给他拒绝的机会。说话时便扶上了崔拂的胳膊,话音落下,崔勃已搀着父亲往楼前走了。
阁楼上,宦官抱来了几张堆好的坐垫,在李灼的示意下,放在了永平帝身边的空位上。
这个阁楼从表面上看,前方空阔无挡。但李灼事先就在永平帝的身后,还有他落脚的走廊上放满了烧着银碳的铜炉。崔拂来到阁楼上时,立刻便感到一股强烈的蒸热之气刺着他的面皮!那些凝在眉须上的碎雪迅速消融,变成了雪水漾在五官上。
崔拂双目本就不清明,这时候更觉得前面只有水光一片。
崔勃刚上楼便看到永平帝身旁的那堆坐垫,知道是为崔拂准备的,就扶他走过去坐下。
崔拂的手先碰到了坐垫,立刻又收了回来,对眼前那个模糊的人影躬身道:“老臣惶恐!”
“坐吧。”永平帝温和的声音从崔拂的正面传来了。
“谢陛下!”崔拂虚挨着垫沿,侧着身子轻轻地坐下了。这时他又把头转向另一边,轻声道:“我无事了,你去吧。”
崔勃眼皮子挑上来,第一眼看到的不是近处的崔拂,而是再往后隔着一面旒珠望着阁外的永平帝。崔勃忽然感受到一种非常明确的,被人蓄意冷落的滋味。
前不久刚涌上心头的埋怨立刻被心底的惊惧压下了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