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一点扭伤,不要紧。”杜甫额角渗出细汗,强忍道。
林无求恍然,愤怒重又填满胸膛:“我方才就应揍死他!”
骤然一声惨嚎自后方传来,回望去,高头大马之上,胡兵盔甲赫然显现,一支箭矢破空射来,嗖地穿透身旁人脊背,那人应声倒地,没了声息。
林无求愕立当场。耳畔暴涌的惊叫若滔天巨浪,人人疯也似地向前奔命。
“一个也莫让他们逃了!”叛军骑兵挥刀高喊,“将他们全抓起来!”
“无求,快!”杜甫目露惊惧,向她伸手。
林无求脑里一阵嗡鸣,只觉一股拉力将她凌空提起,之后发生甚么,脑子便再运转不动了。
*
意识里应在策马狂奔,然眼前闪过的皆是中箭人倒地的一幕,那人死不瞑目的惊惧双瞳,与身侧不知情状、犹自摇晃尸首的幼童。
六月的林道叶稠滴翠,视野内葱茏绿意,古木参天,却如何也映不进少女眸底。她呆呆地随疾驰骏马上下颠簸,两侧林影疾掠,马匹逐渐驶向人烟稀疏的一道。
突然,林无求向前扑了下,撞上男人宽阔的脊背。
“发生何事?”杜甫当即询问。
未闻答音。
内心腾起一股不详预感,急欲回身探视,然行动受阻,不能如愿。
“无求?无求?”平素淡然沉静的嗓音失了方寸,杜甫连唤数声,如沉落井底的石子寻不到回音。
寒意自胸腔蔓延,几欲浸透全身之时,身后响起少女的回应:“我没事。”
心弦陡然松弛,然又不能安心,杜甫再问:“真无事?”
“嗯,适才有人拿石头砸我。”
林无求说着,将箭矢从背部拔下,随手一掷,远远扔在身后。
杜甫彻底放下心,加快马鞭,一手执缰,另一手寻到腰际少女的手臂,牢牢扣紧,仿佛只要稍不留意,身后的生命便要悄无声息逝去。
*
一路未敢停歇。正午时分,行至杳无人烟之处,周遭一望无际的荒野,不见丝毫铁蹄踏过的痕迹,亦不见任何活物影踪。
林无求已由惊魂甫定的状态脱离,明白再行下去马吃不消,待停稳后,果断跳下马背,警觉地四处张望。
不敢离坐骑太远,贴着马身兜了圈,将目之所及仔细探察一遍后,胸中憋着的一口气才渐渐喘匀。
“......子美先生,我们歇歇罢。”回头去看杜甫,发现男人眉头紧锁,额间布满豆大的汗珠,躬身伏在马背上,神情痛苦难当。
心猛地一沉,视线下移,见男人死死攥紧膝盖衣裳,手背因用力而青筋迸起。
她忘了!她竟忘了一路!
“别——”察觉对方欲触碰自己腿足的动作,杜甫颤声阻止。
闭紧双目,嗓音滞哑而艰难,“缓一缓......即可,毋须......担心。”
“还毋须担心,再这样下去你的脚就要废了,”林无求气急,出言恐吓道,“明日你就会变成一个瘸子,后日你便要截肢了!”
杜甫阖紧嘴唇,仿佛已无余力反驳她的话。
再度上前,扒开男人的手,那只手力量孱弱,轻轻一扯便松脱去,远不如拉她上马时的力气。
林无求自觉用尽平生为数不多的谨慎,小心翼翼将鞋袜褪掉,奈何还是使杜甫发出低吟,按住膝头的手指愈发用力,却未制止她的动作。
足腕处暴露的肌肤已肿胀甚高,皮下一片淤青,触目惊心。
“冷敷是不成了,只得包扎压迫。”出乎意料地,林无求看过伤处,镇定道。
从包袱里取出件薄衫,刺啦一声暴力撕破,扯作长条,再往杜甫足腕裹缠。整套动作一气呵成,眼睛眨也未眨,却在裹缠布条前停顿一息。
林无求抬首:“有点疼,子美先生,你忍一忍。”语调堪称柔软。
她在模仿曾经待她之人,希望能予对方安慰。
杜甫坐在马背上,仅能看见少女低垂的头颅,与手中尚难称之为娴熟,然而有条不紊的动作。
这情景看上去颇怪异,对他而言甚至足够超出礼数,但少女的姿态过于虔诚,冲淡了他的惶窘,同样稀释了他的不安与惭愧。
她是个女儿,除了授予生命的父亲,何人可以要求其站在地面,侍奉一位骑在马背的男人。
明知自己受不起,他刹那心想,若她是个男儿就好了,若她为男子,自己便无须愧窘至此。
他可以执她的手,向她表达感激,倾诉衷肠,而无用避讳。
可以在她打架时严厉训斥,分明心里对她的不听劝又急又气,却怜惜身为女子的她而不忍责骂。
可以与她把酒言欢,将自己平生所学诗书倾囊相授。
而非像此刻这般,心底感动至深,嘴上依然矜持:“......你懂得包扎?”
她当然是懂包扎的模样,何须他多语询问。
“没想到吧,”林无求得意洋洋,边裹缠布条边解释,“从前我在野外扭伤脚,医、咳,郎中便如此为我包扎,后来我专门学过。”
“原来如此。”杜甫挤出一抹极浅淡的弧度,为苍白面容增添些许颜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