下敲开孙宰的家门,这位昔年友人不但未嫌负累,还将妻眷下人唤醒,连夜张灯迎客,为他们准备丰厚的菜肴,予他们烧水梳洗。
两家人环坐案前,彼此相对,热泪纵横。孙宰吩咐仆婢腾出堂屋,让小儿们先行睡下,自己与经年未见的朋友把盏深谈。
聊至马嵬驿之变,两人皆不胜唏嘘。
林无求听到一半便寻借口溜掉,于堂屋榻上久久睁目,无法入眠。
起身蹲坐门槛,隔屋灯影摇烁,低低絮絮的话谈飘在夜里,她细听一阵,阖拢双目。
脑里渐渐浮现出戴着镜框的女生身影,修剪干净的指甲对着书页上短短一行,耐心向她道,「这就是安史之乱,杨贵妃正是死于安史之乱。」
「它是唐朝由盛转衰的转折点,无求,这个考点很重要,你要记在心里。」女生的父亲是历史学教授,文化似乎通过这种方式一脉相承,她向林无求娓娓言叙课本外的知识,「此后藩镇割据,武将频频造反,朝廷无力约束边镇,只能一次次妥协求全,大唐看似完整,实则四分五裂。安史之乱的创伤太过惨重,击垮了唐朝半壁江山,也给武将树立了极坏的榜样。之后边将多效仿安禄山,不听中央号令,动辄起兵造反,以武力威胁中央。」
林无求时常认为,女生超出于同龄人的早慧是其鹤立鸡群的原因,可惜这份优秀并未传递给林无求。
她作为鸡群中的一员,仅仅很向往女生。
「安史之乱发生时,唐朝才延续了一半,距离唐朝覆灭还有一百多年,但人们从来只知道前面一百年,不记得后面一百年的存在,你知道为甚么吗?」
「因为人们喜欢的是那个万邦来朝的盛唐,而非后半段那个垂垂老矣,谁都可以欺负的老人。」
「安史之乱,让一个风华鼎盛的青年,变成了一个老人。」
杜甫步出屋时,见到的正是少女倚门发呆,两眼空茫的景象。
“怎不去屋中歇息?”他撩袍下阶,轻轻行至少女身侧。
林无求侧目看他,突兀道:“你认为是贵妃的错吗?”
杜甫微微一怔,对少女坚硬的语气过于熟悉,他明白,倘使给予肯定答复,少女是要同他势不两立的。
而他又岂会抱存那样怯懦的思想。
“天下兴亡,匹夫有责,目今山河破碎的局面,焉能归罪于一名女子。”他敛目长嗟,就连他自己,又为家国做了甚么益事么。
果不其然,听到与己相同的观念,少女开始发挥:“那么多将士,只敢要求杀一名女子,他们有种把那狗皇——”
说过不再言圣人坏话,少女倏地止住。杜甫知道,她又要口无遮拦了。
“是谁将她封为贵妃,谁为她穿金戴银?”顾忌屋内酣睡的孩童,林无求低着嗓音,一双亮得惊人的眸灼灼冒火,“子美先生,你养过猫么?猫随主人,主人富裕,就连他家的猫也吃最好的食物,穿人类穿不起的衣裳,还有仆从整日为其打理毛皮。那是猫自己的决定吗?那是主人的决定。主人家道衰落,仆从便责怪猫魅惑主人,害主人无心家业,要杀猫泄愤,天理何在?”
她道,“子美先生,贵妃就是圣人的那只猫,你不认为吗?”
那一瞬,杜甫为她吐出的超乎年龄的洞见所诧异,参差生灵,或嫉妒怨恨,或愤懑憎恶,几人能如这番话语般透彻清醒。
“罪愆天子,或许正是世上最难之事,”他不由道,“请愿赐死贵妃,已令陛下颜面无存之至。”
“所以怯懦,”林无求不假思索道,犹嫌未够,再添一句,“而且卑鄙!”
被少女毫不留情地批驳,他亦再难去替那位高高在上的天子遮掩:“是,你说得不错。”惟少年人方敢直言若此,也惟有如此直言,才可使他自己抛却最后一丝幻念。
得到肯定,林无求总算面颊放松,交代道:“其实适才那番话不是我说的,是我一位同窗所言。”
“是么,”杜甫莞尔,“你的这位同窗定然十分出众。”
“她可厉害了,书院次次考试都拿第一,人也好,经常给我补习,讲话温柔......”就像你一样。
少女愣了顷,后半句藏进喉底未说。
杜甫眼尾漾起丝缕笑痕:“想她了吗?”
“......嗯。”林无求头倚门框,仿佛被抽干生气。她讨厌成绩好的学生,对他们敬而远之,惟独那人从未嫌恶过她,也从未放弃过她。
往旁移了移,给俯身坐下的杜甫让出位置,须臾,听得身侧男人道:“......抱歉。”
“甚么?”
无法给予她等同的富足,亦未使她具有一日无忧的生活,若孩子可以选择父母,焉能以他为父。
面庞清瘦的文人将她青稚眉眼看着,替她正了正头顶的发巾,淡淡一笑,不复再言。
*
于友人家小住数日,再度踏上路途,行经华原、三川,至鄜州境内。
一路石壁阴崖,洪河秽浊,风涛回旋,云雷阵阵,不说舟车难行,就连人在湿滑阶梯上亦无处落脚。半路他们无奈将马撇下,步履跋涉。
个中艰辛,林无求此生不愿回忆。
七月,经过洪水泛