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眯着眼盯住那座酥油做的高塔,突然听见骚动由远及近。
两个红袍僧人正合力把一个人往外抬。
那人穿着一身不错的衣裳,放在这寺庙外的声色犬马当中,应该起码是个上流的斯文人。
只是再好的手缝西装,在这样的冰天雪地里也是过于单薄了。
尤其那人的膝盖已经磨得血肉模糊,像是自山下一路膝行而来。
隔着很远,他们都能听见那男子在喊:“我不走……我不走……如果人有六道轮回,他一生没做错事,错的人是我!我为什么不能替他求一个来生!”
等那两个僧人近了,丛烈也把那男子看清了一些。
血从他的额头上不断渗出来,把他的脸上、前襟全沾成一片红。
“我把他换回来成吗?”他无助地向那两个僧人哀求,“高僧说人的前世今生都有因缘际会,那是不是其实还是有办法让他回来?我把他换回来,我去死行吗?科学做不到,你们也做不到吗!?”
“换我去死行不行!”他在两个健壮僧人的手臂间不断挣动,像是一条刚出水的鱼,“如果佛祖真有知,我愿生生世世做牛做马,永远不跟他相见,永远得不到快乐,日日受鞭笞!我愿意以身为灯,永生永世在地狱煎熬供奉!”
“你们让他回来吧,我求求你们……”
他的眼泪和血污混在一起,狼狈狰狞地在他脸上冻结,成了这漫山苍白中最凄楚明艳的粉红色。
两边的人给他们让出一条道来,目送着两个红袍僧人将那语无伦次的疯子向山下扭送。
丛烈回头看那座最高的酥油塔。
其中手结法印的佛祖依旧是和从前一般的慈悲,无喜无怒。
同行的人议论着朝前走了。
只有丛烈依旧站在原地,凝视着那双温和却无情的眼睛。
他脑海中出现了许多抓不住的场景,但他心里却为那些场景生出无尽的哀伤。
他是在为刚才的“好西装”悲伤吗?
丛烈不知道。
他久久地望着那座酥油塔,直到天上的云散了一些,稀薄的日光洒下来,融出一层暖。
“轰”的一声。
那雪白的佛像自肩头坍塌了一半。
而另一半的酥油像是烛泪一般地缓缓融化又滑落。
依稀间,佛祖的面容仍旧是慈悲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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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喂?”丛烈等到晚上十一点,估摸着云集应该收拾好要上床了,就立刻给他拨了通电话。
他没想着自己会这么没出息。
只是二十几个小时没见着,心里就已经像是失重一样够不着底了。
云集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累,上来就问:“你什么时候回来?”
听他这么问,丛烈的心一下就更软了,“我明天晚上能到家,要不然你就在我家等着我,行吗?”
但是云集听起来也没有很高兴,“我明天不能住你家。后天吧,我们俩见一面,我有事要跟你说。”
说到最后一句,他甚至有掩饰不住的低落。
丛烈沉默了一会儿,没有立刻问是什么事,而是问云集:“今天晚上去我家吃饭了吗?我妈说专门给你做了好吃的,要馋我。说说看,都吃什么了?”
云集那边先是安静,然后传来了很低很低的摩擦声。
等云集在开口的时候,已经有了微弱的鼻音,“丛烈,你会去德国的,对吧?”
丛烈没想到他是要说这个事,而且这么急。
他很耐心地问:“发生什么了?”
云集不说。
虽然心里逐渐焦灼起来,但丛烈表面上还是循循善诱,“不急,你慢慢跟我说,出什么事儿了?”
那边还是沉默。
“云集,我们那天晚上怎么说的,是不是说有事儿就好好商量?”隔着这么远,丛烈心急如焚却只能温声安抚。
“丛烈,我希望你有好前程。”云集的声音已经恢复如常,甚至又多出几分上位者的威严。
“嗯,我知道。”丛烈仍旧是温柔的,“然后呢?”
“陷身于感情,是没出息的人才干的事儿。”云集的声音微顿,后一句像是痛下了决心的冷傲,“而我看不上没出息的人。”
丛烈这次没说话。
“我不需要你为我牺牲,那样更显得我无能。”云集的语气淡了,几乎好像在谈判,“以你现在的地位,你觉得做完这种无谓的牺牲,除了感动你自己,还能有什么意义?”
“所以你一定要去德国。”云集下了结论,“我不接受一个一事无成的人。”
他的语气愈发从容淡漠,仿佛隔着这几千公里的电磁波,都遮不住他的矜贵高傲。
如果不是丛烈安抚了那么多他难以入眠的夜晚,可能就真的信了。
“嗯,我们再商量。”丛烈轻描淡写地接着问他:“晚上吃什么了?肚子有没有不舒服?”
等了一会儿,云集再开口的时候鼻音又重了,“不用再商量了,等你回来,我有东西给你。”
“行,那些都听你的。但现在你要回答我,”丛烈不跟他争,轻声地问:“是不是不舒服了?跟我说实话。”
云集