谢皇后面沉如水。
她是谢氏大族嫡女出身,从小耳濡目染学了无数手段,即便是执掌六宫,依旧游刃有余。
过来临风殿的时候,她原本已经想好了数种说辞。威胁利诱,无所不用其极。
但姜鸾只听了两句,就打开长案暗格,从里面拿出一把镶金嵌玉的匕首,慢条斯理地往自己胸口比划了一下。
谢皇后见那匕首是宫里常见的配饰之物,如果不刻意磨利刀刃,只能用来切几只新橙,便又呵斥了几句。
姜鸾就当面拔开匕首金玉鞘,用那把明显新开了锋的雪亮匕首,直接划破了自己的几层外裳里衣,刀锋上沾染一线细细的血丝。
谢皇后倏然一惊。
随后紧紧地闭上了嘴,再不说话了。
于情于理,她身为皇后,搬出宗室家法惩治不听话的公主,理所当然,谁也说不出她的错处。
但如果事情变成了皇后逼死公主,大嫂逼死小姑……
史官必然会如实记录下今夜发生的种种事。即使圣人不喜幼妹,不会过多责罚于她这个皇后,今夜临风殿的污点必然伴随她一生,辱没谢氏清贵门楣。
然而,她今天既然举着皇后仪仗进了临风殿的门,事情不能如愿达成,她不想皇后威名从此被人踩在脚底下,她又不能轻易地走了。
两边一言不发地僵持到半夜。
直到裴显二更天里过来。
春蛰和白露合力挪动胡床,裴显撩袍坐在黑木翘首长案侧边,左手边的坐榻上端正跪坐着皇后,右手边的罗汉床上懒洋洋蜷着公主。
夏至端来了新沏的煎茶,热气蒸腾。裴显接过青瓷茶碗,低头饮了一口。
明亮的烛火倒映出刀刃寒光,他敏锐地发现刀口残余的殷红血丝,喝茶的动作顿了顿,视线往右边去,从上到下略扫过,注意到姜鸾胸口割破的绫罗裂口,月白色的绸缎上渗出几点血丝。
视线凝了片刻,往旁边转开了。
拿身子挡在前头的苑嬷嬷突然反应过来,急忙取过一件披帛遮挡住姜鸾的肩头以下。
姜鸾自己倒不在乎。
重新抓起沾血的锋亮匕首,在白玉般的指尖转来转去。
“劳烦督帅半夜过来。”她双膝盘坐,在罗汉床上坐直了身, “皇后娘娘非要带走我,把我送去城外宗庙。我好好和她说了,城外不太平,如果叛军耍个回马枪,把我也掳走了——”
谢皇后冷声道,“叛军早已被勤王军击溃,四处溃散,不足为虑。汉阳公主不肯替圣人修行祈福,何必找这种卑劣借口。”
姜鸾抬起低垂的浓长黑睫,带着困意的视线扫过谢皇后。
“我竟不知,叛军原来会听皇后娘娘的吩咐?娘娘说叛军溃散,不足为虑,叛军就不会袭击城外了?”
她陡然来了兴趣,把黑木长案上的纸笔推过去对面,兴致勃勃地催促,
“来,当着裴督帅的面签字画押。娘娘保证叛军溃散,绝不会袭击城外宗庙,我就听娘娘的话出城去。”
谢皇后挥袖把纸笔拂落地面,“荒唐!”
“说了半天,又不肯签字画押。”姜鸾觉得没意思,把身上的披帛往上拉了拉,又蜷缩回宽大的罗汉床里,叹息,“娘娘当面诳我呢。”
谢皇后目光冰冷,不去理睬她,转向旁边坐着的裴显,
“裴督帅,汉阳去城外宗庙修行祈福之事,是宗正寺的裁决,圣人亲自点了头。圣人口谕,明日天明之前,汉阳需得出城。还请督帅调拨一队禁卫,今夜就把人送出去。”
裴显听了个七七八八,放下茶碗。
“公主若在城外出了事,京里打算如何应对?”
谢皇后怔住,视线转过去,难以置信, “公主在宗庙修行祈福,自有南衙禁卫守卫宗庙,能出什么事!”
裴显沉吟着,修长的手指蘸了茶水,当面在长案上划出一个圆圈,周围三条长弧线,接过手巾擦了擦手。
“京城外被击溃的叛军,分三路溃散逃窜,大致在这三处。各路勤王军正在追击围剿,估算京畿附近残余万五至两万溃兵。守卫城外宗庙的南衙禁卫有多少人?”
谢皇后盯着那茶水画成的简单地形图愕然片刻,站起身来,居高临下冷声道,
“裴显,你是圣人亲封的河东道兵马元帅。圣人已经传下口谕,明日天明之前,汉阳需得出城。”
裴显的神色纹丝不动,“圣人口谕,臣听到了。臣在问娘娘,守卫城外宗庙的南衙禁卫有多少人?若城外的残余溃兵意图攻击宗庙,挟持汉阳公主,宗庙守卫可抵御的住?”
谢皇后深吸了口气。她原以为裴显对圣人忠心耿耿,只要他在,把汉阳送去宗庙便成定局,今夜的结果实在出人意外。
事已至此,她闭了闭眼,道, “裴督帅的问题,本宫久居深宫,不能回答。本宫会如实回禀给圣人知晓,请圣人裁夺。”
裴显也站起身。
他身高足有八尺有余,比谢皇后高出了一个头。神色虽平静无波,但人在军中日久,养出一身军威,不笑时便显得冷峻。坐下时还不觉得,一旦人站在面前,明显的压迫感扑面而来。
“臣恭送皇后娘娘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