此刻穿的不是中午领她进宫时那身利落的袴褶袍子,而是换了身正式端肃的朝服,头带武冠。
繁复的朝服层层叠叠,最外层的圆领紫袍大袖朝服,修长的脖颈处露出白色纱质衬里,金鱼袋一丝不苟地佩戴在腰间犀皮带上,薛夺在身后替他拿了笏板。
姜鸾嘴里不做声,视线上下打量着他的穿戴。
裴显这人谈吐倒是讲究礼仪规矩,做事从来不遵循规矩。这还是她头一次见他在宫里穿起觐见用的正规朝服。
就在她站在门边打量的当儿,裴显已经后退两步,行君臣拜礼,
“臣裴显,参见汉阳公主。还请汉阳公主移步太极殿。王相,李相,等朝廷三品以上重臣,已经全部聚居在太极殿等候。”
姜鸾微微一怔。
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,自从四月初一那天的两仪殿外第一次见面起,她身为宗室公主,空顶着个君臣纲常的名号,裴显从未拜过她。
连带着他今日种种不寻常的神色动作,一个不太好的猜测从心底隐约升起,姜鸾不肯出门去,反倒往门里退了半步。
她轻笑了声,“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,头次见裴督帅行礼拜我。说说看,究竟是怎么回事。三品以上的重臣们聚在太极殿等我做什么呢。”
“圣人病重崩殂,中书省已经草拟诏书,晋王殿下登基为新帝。”裴显行礼起身,极平静地陈述道,
“晋王殿下在病中,嫡子尚未出世,为社稷安荣长久计,国不可无嗣君。循祖制,臣等请立汉阳公主为皇太女,入主东宫承嗣。”
听清楚话里意思的时候,姜鸾的表情空白了一瞬。
她本能地想往后退,但她刚才已经退了半步,退得足够多了。骨子里有什么东西,阻止着她继续后退的软弱举动,她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。
“……皇太女?”她翘了下唇角,嘲讽地说,“大闻朝的规制还有这个东西?以前只听过八十年前的一任女君,是我孤陋寡闻了。”
“太皇帝开国初期定下的礼部旧制章典,”裴显的声音依旧沉稳和缓,和平日并无不同,
“天子病危,国嗣不稳,危及社稷传承时,皇女可入主东宫为嗣君,为皇太女。如今圣人崩殂,新帝即将登基,龙体尚未康复期间,皇太女为嗣君。”
姜鸾点点头,表示听见,“长见识了。”
她肤色生得玉白,下唇却被自己无意识地咬得嫣红,两边色泽对比强烈,看得便有点惊心。眼角天生微微下垂而显得柔软狡黠的眸子,没什么表情地笔直瞪视着一个人时,原来也可以显出凌厉。
“这么大的事,竟无人和我说。”她轻笑,“皇太女之事,谁替本宫决定的?”
裴显嗓音沉着,据实回禀,“政事堂四人,合力议定。”
“包括你裴显?”
“包括臣。”
“谁首先提议的?还是你裴显?”
“是臣。”
姜鸾并不感觉意外,“政事堂四位重臣,你脑子转得最快,做事最不规矩,我就猜到是你。”
她的裙摆跨越门槛,走近几步,“裴显。”
大事当前,她的声音还是惯常的轻而柔软,并不显得慌张,反而带出异乎寻常的镇定冷静,
“我和你说过的,我想要关起门来,自己过自己的日子。坐上了皇太女的位子,入了东宫,我还如何过我想过的日子。我的公主府呢。”
她步步逼近,裴显并不退让,吐出一句斩钉截铁的话,
“社稷大局为重,个人小义皆为轻。”
姜鸾在他面前站定,“我的性子,你是知道的。我从皇宫里出来,麒麟巷开了公主府,花费了多少心思,你从头到尾也都知道的。如今你叫我去东宫?”
她轻笑了声,“坚持让本宫入主东宫,稳定社稷国嗣,做什么皇太女……裴小舅,你会后悔的。”
“后悔也是将来的事。”无论是听到‘小舅’的亲近称呼,还是言语里的不客气,裴显都毫不动摇,
“在今时今日,如此的安排,是对大局最好的安排。身为姜氏皇家嫡系血脉,国之重任落于肩上,责无旁贷,请公主承担起来。”
他让开一步,露出黄昏庭院影影绰绰的代步轿辇,“请公主上步辇。”
姜鸾从他身侧走了出去。
伺候步辇的几个内侍小跑着靠近,在她面前跪伏下身,殷勤地抬起手掌,意图托起她的靴底。
“滚开。”姜鸾厌烦地斥退他们。
“不是叫我去太极殿么?”她抬手点了点面前,“裴显,裴督帅。你过来。”
裴显缓步走进庭院,在她面前半蹲下身,抬起宽大的手掌,“请公主上步辇。”
姜鸾看也不看托举的手掌,精巧的羊皮小靴抬起,乌皮靴底狠狠地踩在他蹲下的膝盖上。
姜鸾舔了舔小虎牙,脚下用力,恶狠狠在紫色官袍覆盖的膝头上碾了几下。
裴显的身形纹丝不动,硬生生地受了一记。
“公主这样的力道,是踩不断臣的骨头的。”裴显神色如常,仿佛什么也没发生,再度催促,
“请公主上步辇。”
姜鸾又踢了一脚,踩着他的膝头上了步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