褚无咎!
回忆化作时光的长河,光影与画面的在逍遥子眼前如书页一一划过。
逍遥子饶有兴致翻阅着那些光影。
高门氏族出身微贱的庶子,幼年母亲亡逝,少年中情蛊、结成婚契,借助那一道与仙门巨擎嫡传弟子的婚约改头换面,成为氏族少族长,多年合纵连横、镇剿不臣,如今辖制俗世几大疆洲,名震一方、重权在握。
逍遥子越看越有趣,他对这个年轻人升起更多的好奇。
欲望是能择人而噬的怪物,而有的人,生来便是一头能驾驭这怪物的怪物。
月色照亮荒凉衰败的院子,沿着窗的缝隙,蛇一样钻进屋中。
褚无咎坐在桌边,他变回了自己十一二岁的模样,少年只披着单薄的半旧白色中衫,领口微微松敞,露出细瘦的脖颈与白皙的锁骨,刚刚发育的胸膛,像春日发芽的花,隐约起伏出稚娈而优美的轮廓。
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男人松敞开裤腰带,血红的肚皮贴着地面,像一头还没褪完毛就被扒了皮的牲畜趴在地上全身痉|挛还未死去,两个粗仆打扮同样被开膛破肚的男人仰倒在旁边,对面瘸了腿的桌子边,女人跌跪在那儿,脸上被溅的血像一道狭长刀口,惊恐望着他。
褚无咎的意识沉落进身体,他坐在桌边,慢慢环视向周围。
他仿佛没看见屋中几个男人一样,陷入了某种旁若无人的回忆,忽而忍不住轻笑一下:“原来是回到了这里。”
他慢慢环顾着周围好半天,站起来,向女人走去。
“啊!”女人尖叫一声,像看见什么怪物:“九…九儿……”
“是咎儿。”褚无咎耐心地解释:“咎,是错误、罪过;无咎,便是永无错处的意思。”
“这还是我自己从书里取的,是个好名字。”褚无咎笑:“我与您说过两次,可您总是记不得,也或许是根本不在意,是不是,母亲。”
他声音轻柔,像一个孝顺柔和至极的儿子,他向她走去,女人却如面对洪水猛兽,往后蹭着地面后退,恐惧看着他:“咎儿…娘、娘错了……原谅娘,你原谅娘——”
褚无咎垂眸,凝睇着女人满是恐惧扭曲的双眼,她被浓妆和血水汗水浸得一塌糊涂的面容,隐约仍能看出与他的几分相似。
她曾经也是个美丽的女人,可是在这褚氏的锦绣高屋中,美丽是最不缺的东西,她没有足以承载野心与欲望的聪慧,所以一夕之欢后,她就被高贵的主人抛之脑后,像数不清无名无姓的女人一样,像柔弱的花在秋风中枯萎,碾落成泥,在不见人的角落,靠侍奉肮脏卑贱的吠犬,获得一些镜花水月般的虚晃快乐与微小特权。
但当年华逝去,连仅有的美貌都失去,枯败的身体不足以满足吠犬,为了维系这种生活,她被贪婪冲昏了头脑,用出平生最大的胆子,选择献上她的儿子。
褚无咎静静凝望着她,像望着一场许多年没做过的梦,他像是有些感慨,轻声说:“母亲,我很高兴能再见您。”
“我并不责怪您。”他说:“至少您给了我生命,给了我一具足以承载天命的身体。”他顿了顿,忽而失笑:“还有一张好看的脸。”
他碰了碰自己的脸,像妖魔抚摸美丽的人皮。
“它们很有用。”
褚无咎轻声说:“它们帮过我许多,未来也许会帮我更多。”
“我十分感谢您。”
褚无咎俯下身,望着女人睁大的双眼:“母亲,您想我出人头地,我的确出人头地了,我修为已至化神,做了褚氏的少主,统御几洲疆域,还有一位天真美丽的夫人,若有一日,坐拥这妖魔人仙千万里江山,统御三界主宰苍生,有了闲暇,我带她来祭拜您,您高兴吗?”
女人看他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发癔症的疯子,但在恐惧下还是仓惶点头,连声道:“高兴!高兴!”
褚无咎笑一笑,伸手为她拂去鬓角的碎发,那动作显得很是温柔
“我时常也会想念您,母亲。”他说:“这夜之后,没过多久,您就病死了,病痛缠身油尽灯枯,寿尽而亡,我那时仍只是褚氏一个卑弱的庶子,没有滔天的本事寻来天下良药,留住您的命。”
女人完全愣住,恐惧又不敢置信看着他。
褚无咎看着她恐惧的神情,突然有点无奈的笑了起来。
“您活着的时候,总是很怕我。”他失笑:“其实那又何必呢,您毕竟是我的母亲。”
“我是一个生来薄情寡义的恶徒,但偶尔…”他声音很轻:“…也不是全无半点感情。”
他像是想说什么,但最后看着女人仍然看怪物似的眼神,到底都吞了回去,垂眸淡淡笑一笑。
他从来也不指望谁能全然懂他。
褚无咎静静注视她许久:
“母亲,这一世,您活得很苦。”
“贪嗔痴怨妒,您尝过一个遍,生老疾病死,也已经近在眼前,您这辈子,没过一天快活日子,下一世,一定投胎个好人家。”
他说着,像释怀了一样,自己慢慢笑起来。
“这些话一直没机会说,如今说出来,心里倒快活许多。”他这样说:“这一场梦,也该醒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