抱着糖罐子进常阳殿前,乐正黎不放心地回头瞥了一眼月德。
月德那张脸已阴沉无比,再没了丝毫晴光,他斜着眸子乜她,声音冷似寒冰,“不会……误伤。”
乐正黎得了保证,这才迈步走入殿内。
乌九朝就操着手臂立在回廊上,后退半步是向下的台阶,便于撤离,往前几步对着殿门,正好迎乐正黎。
他满脑子还回荡着她刚才说的那句话,像穿过草原来到了石砖堆砌的觉康佛寺,这里的人族不能杀生,偶有兽族伤重或憩足于此,他们还会赠一碗水。
他化为狼形,踮着脚走在经幡下,僧人们着红衣,一声声诵着经。
经文盘旋,似落在了他的灵魂上,经久不散。
她的那句话不管是出自真心,还是假意,都比僧人们念诵出来的佛经更能摄夺魂魄。
厚重帘幕掩垂在窗扉上,明明时辰尚早,可殿内居然比殿外要暗很多。
昏沉光线下,让乐正黎想到了昨天晚上……还有那一个吻。
她心中惴惴,放轻脚步往内室走去,细碎步音并不明显,但赵烛衾还是第一时间就发觉了她。
“停下。”男人凉薄的声音响起,不带一丝情绪。
乐正黎便听话地顿步在原地,她抱紧臂弯中的糖罐子,看向那一处软榻,赵烛衾正半靠在榻上,长腿支斜,手肘抵着一旁的横木。
他没有看她,脸颊下俯,让乐正黎看不清他到底睁着眼睛还是闭着眼睛。
缓了几秒后,她说:“陛下吃糖未免太不节制了,昨日的两罐,您都吃完了?”
等了好一会儿,他才回应:“没有。”
能与她好好说话,那就证明此刻赵烛衾的心情还算不错。
乐正黎又往前往前几步,离得近了,才发觉赵烛衾瘦了很多,他本就清瘦,身量又高,体重下降一点都特别明显。
但好在还有一张俊美无俦的脸,哪怕是瘦到拢在身上的衣袍都快要挂不住了,这个男人仍好看得过分。
他单手撑着脑袋,乌黑的发半绾半披,髻间插了根通体深红的簪子,狭长眉目微敛,面染冰霜,也说不上阴沉。
与玉簪同色的袍子裹住单薄的肩头,拖曳着铺展在软榻上,下摆轻悬,宛如欲滴的鲜血。
赵烛衾也抬眸看她,只是眼神稍显空洞,瞧不出到底是在看她,还是仅仅因为视线无处安放。
“既然糖块还有,陛下何故召我前来?”乐正黎不动声色地引出话头,等着赵烛衾说出宫之事。
他还未应,她又说:“殿内太黑了,我去点一盏灯,行吗?”
赵烛衾冷冷瞥她一眼,屈着指节在横木上敲了敲,示意她把糖罐子先送过来。
乐正黎无可奈何,只能先把糖罐搁在软榻上。
宫灯燃起,昏黄的光晕仿佛坠至深渊沟壑中的火种,刺得赵烛衾不禁抬手挡了挡自己的眼睛。
他是真的挺厌烦光亮,一触及到烛火,就忍不住想杀人,难以控制的暴戾情绪被生生压下,他打开糖罐,摸索着捡起一块橘子糖递进口中。
四四方方的糖沾着粗粝的糖霜,他面无表情地吃了好几块,酸更胜甜,吃到最后,唇齿间都是一股橘子的涩。
他今早起来就吃了半罐子糖,把自己吃的胃都开始生出刺骨钻心的痛意。
再次去抓糖的手被人扣住,赵烛衾抬眼看去,就见乐正黎弯下了腰,与他对视着。
“陛下,不可过量,于身体无益。”她说。
赵烛衾目不转睛地盯着她,两人一个靠在软榻上,另一个半躬着身立在榻边。
明明是乐正黎更占据上风,但他看着人的时候,脸色格外冷峻,紧抿的唇角绷成一道直线,满是不悦和寒意。
“朕想吃多少就吃多少。”他挣了挣,从她的桎梏里抽出了腕子。
他又伸手去抓糖,手背上青筋横现,细瘦的骨节仿佛经不住摧折。
乐正黎奈何不了他,只能眼睁睁看着赵烛衾又胡乱地吃下了几块橘子糖,幸好这琉璃罐子不大,要不然装太多的话,他非要吃出个高血糖来。
胃疼愈发严重,赵烛衾用手压着胃部,脸上表情逐渐痛苦狰狞。
乐正黎无语,干脆一屁股坐在了他身边,把还剩着一半糖的罐子给抢了过来放在了榻边的几子上。
她看着赵烛衾这幅要死不活的样子,心想那天晚上对他来说还真是一个打击啊。
高高在上的人被强制性地拔掉了那层用以庇护自身的刚硬壳子后,鲜血淋漓的软弱灵魂被禁锢又被人死死钳制在手中。
伤好后,那些细微的脆弱便生根发芽,不需浇水灌溉,在阴冷宫殿中都能长成参天大树。
大树枝节盘桓,根脉狠狠扎进了他的血肉中,深入骨髓的痛感伴随着身心被侵占的恐怖而一起迸发出来。
这个人就像那开在末路上的血腥之花,腐败、糜烂、被掏空、被残忍压制,可他偏偏是个能睥睨众生的帝王。
死气从体内散发出来,如同一架被毒虫蚕食了肌理的枯骨,俊美空洞的皮囊和至高无上的地位替他维持住了最后的体面。
可惜,在那天之后,赵烛衾也失去了这种体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