玉昭去寻父亲母亲的时候,并不知道他们在商谈机要密事。
她乖顺地将手拢在身前,立在门口没有发出丁点声响。
隔着一层门板,里头争执怒骂的吵闹都清清楚楚地被她听见了。
“况垣是我们的养子,他的话若当不得真,谁的话又是真的?”
这是玉昭父亲的声音,低哑醇厚,极具威严,“莲泱,我知你爱护玉疏,下意识想替他辩驳,可他考虑过你作为母亲的这番良苦用心吗?”
许莲泱偏头而向,不愿同他对上视线,面对质问,无言以对。
玉昭父亲又说:“即便况垣是在说谎话,但况玉疏这段时日为那个鲛人所做的一切还不足以让你醒悟吗?”
他似是气急,连声叠句:“从小便能看出,玉疏这性子根本不适合成为伏灵族的族长,奈何他出生如此,占着位置,硬推也要推成少主……可惜,这么多年来,他还是令我失望。”
“失望又如何,难道在长老面前,我没有维护过他吗?可你看他那天抱着鲛人离开,头都不回一下,根本没有把我们放在眼里啊!”
“都怪我,明明清楚他的秉性,却还逼着他去做那些事情,但他既当了伏灵族的少主,便容不得他肆意妄为!”
“你心有不忍,这恶人就由我来做吧。”
许莲泱有些听不下去了。
她心底是埋怨况玉疏,但说到底这都是自己怀胎十月从身上掉下来的肉,还是心疼。
“你哪是在怪自己,是在怪我吧?怪我没有给你再生出一个少主来!”
许莲泱忍到极致,回过头,冲他低吼:“玉疏这些年做的还不够好吗?他恪尽职守,从未忘记自己的身份,现在犯了错,你们便揪着这点瑕疵不放?”
“错分大小……莲泱,长老们意已决,你冲我吼,也改变不了什么。”
他叹气,揉着眉心,一脸疲惫,“我没有怪你,不管是玉疏,还是玉昭,都是好孩子。”
“错就错在,他们的身份和性别该换一换。”
最后这句话像无意识地呢喃,又仿佛暗含惋惜。
玉昭站在门口,听完此言后,转身就离开了。
她从不觉得自己的女儿身有多令人诟病,哥哥可以做的事情,她也可以做。
哥哥无法做到的事情,她更可以去做。
族人们虽表面不说什么,却都在背地里讥嘲她的母亲许莲泱,说许莲泱有时间该给自己卜算卜算,怎么就是这样的命,身为半个族长,却把儿子给养废了。
儿子废了便罢,那个幺女倒是个争强好胜的性子,也不知随了谁,冷漠又凶狠。
长老们决定放弃况玉疏的那一天,她去找了他。
两兄妹年纪相差的太多,玉昭降生的时候又正值伏灵族参与了人族和兽族之间的争斗,虽是小打小闹,却也颇具影响。
那时况玉疏要带着族人去支援其他兽族,父亲和母亲也对战局焦头烂额,几乎顾不上玉昭。
所以幼时的玉昭,刚有记忆那会儿,学着认人的时候,陪在她身边的全是奶娘、婢子、仆人……
感情如倾泻的洪流,明明是喷薄不止的状态,却硬生生遭坚固冷硬闸口给挡住了,细水潺潺,越流越干。
因此每每面对着自己的父母和兄长之际,她都有些手足无措,但面上不会表露出丝毫。
只心底像涌动的泉,又开始从闸口渗水。
况玉疏也曾试图去缓和与妹妹的关系,但两人年纪实在差的太多,所思所想都根本并不到一起去。
“玉昭,有事找我吗?”他垂眸,盯着自己面前的稚嫩少女。
她还小,将过十二岁,发髻却早就没再盘着那种花苞样式,满头发丝拢一半束一半,挽作精致云顶鬓。
五官与况玉疏不大像,母亲说她更像那位早逝的祖母,一样容貌昳丽,眉眼疏淡,连笑都不大能泄出情绪。
“你……你当真要为那个鲛人而放弃少主之位?”少女轻仰螓首,问的忐忑。
况玉疏一愣,思忖须臾,才说:“并非我想放弃,而是我应该放弃。”
他微弯下腰,同玉昭抵上视线,令她不必再仰头跟他说话。
“玉昭,是我对不起父母和你,但我确实不能同意伏灵族做出这样的计划来,此事有违天理,损德行,利己伤人。”
“如果灭族是必定的命运,垂死挣扎艰难求生亦情有可原,但我们不能把改变命运的利器对着那些无辜的人。”
况玉疏闭了闭眼睛,满脸无奈和痛苦,“玉昭,你是明白哥哥的吧?”
他想从自己的妹妹这里求得一点认可和心安,所有人都在批判斥责他,况玉疏表面风轻云淡,心底却惨烈一片。
但玉昭没有给予他这点可怜巴巴的认可与心安。
她面无表情地盯着他,“可你是伏灵族人,你就该为族人的生死存亡考虑,而不是用多余的怜悯心去同情那些作恶多端的人族!”
况玉疏闻言,面上沉稳的神情有片刻龟裂。
他无声叹气,知自己已经在无法挽回的道路上一去不复返了。
即便他的选择是错误的,但在此时此刻,他的良心是正确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