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劭闻言,不怒反笑,索性披衣坐去床边,两手撑在身后,宽大的袍袖铺散开来,似碧水浮波,衬他孤峭清冷的脸,与冷瑟凉薄的话:“若我说我只记得这些,你又能奈我何?”
他挑起一根乌黑长眉,斜眸去看行苇,一脸地惬意:“杀了我么?”
行苇低下头,语声比方才还要淡漠:“主子希望你活着。”
言下之意,他其实并不介意杀掉陈劭。
陈劭“嗤”地笑一声,眸底一派冷诮:“你主子最是心善不过,怎么可能来杀我?”
“罢了,这些话我也不来与你说,只说当年之事。”行苇简短地道,似不欲和他在此事上多作纠缠,一壁抬起头,眸中不带半点温度:“除此之外,还有别的么?”
陈劭盯着他看了一会儿,抬袖向薄唇上拭了拭:“你对你主子,可真是忠心耿耿。”
他摇摇头,似不以为然,又似鄙夷不屑,到底不曾再言,转而续起前事。
“除这两件事外,我记得还查到一个消息,说是康王当年截留的那批军需物资中,有一批兵器被人藏了起来,听说是藏在一座山上,只那山名我却记不清了。”他抬起的衣袖始终未曾放下,此时便按住额角,面上浮起几分倦意。
头痛虽然不再,但话说得多了,却有种眩晕感,好似他所有的精、气、神,皆随着语声而流逝,甚至,就连支撑身体的手臂,亦有些虚软乏力。
他捏住额角歇了数息,便伸出双足。
软底鞋一直是趿着的,如此一伸,那鞋便晃晃悠悠,只在足尖儿搭了一角,仿佛随时会掉。
“来人,除鞋。”陈劭懒洋洋地唤一声,举手掠发,幽烛微影下,有种异样地诱惑。
行苇怔了怔,面上陡然涌出浓重的怨毒。
然而,这怨毒也只在神情间,他的动作却很温驯、反应也很迅速。
他碎声上前,跪在脚踏前替陈劭除鞋,又低问:“老爷可要躺下?”
“我睡够了,想坐一会儿。你去拿个迎枕来放在此处,容我靠一靠。”陈劭神情懒怠,漫不经心地抬了抬下巴,朝床头示意。
行苇会意,低应个是,果然行去外间,不一时,便抱来一只弹墨绫的大迎枕,小心安之于床头,复又问:“老爷要将灯挑亮些么?”
“不用,就这般吧。”陈劭往里坐了坐,靠于迎枕上,淡然地挥了挥手。
行苇恭顺地退下,却也不曾走远,只立于床边,姿态十分卑微,然启唇时,语声却是淡的、冷的。
“我想了想,你这话有些不尽不实。”他撇了下嘴角,从眼皮子底下往上看人。
灯火昏昏,他的脸色晦明不定,瞧来有几分诡谲:“你之前说过,你是在去石嘴山那一带后突然失的忆,待醒来时,你已在临江城外。既然如此,则你方才所言截留军需之事,便发生在去石嘴山之前,也就是在你失忆之前,为何你早前却不说?”
陈劭被他说得一愣。
再仔细回思,好似果然如此。
按理说,去石嘴山之前的事,并不在失忆之列,可他却偏偏丢掉了关于军需的这段记忆。
他紧蹙眉心,竭力想要理出脉络,蓦地,脑海中飞快划过了一幅画面,画面中,有个男人正与他说话。
“有个男人……”他启唇道。
清润的语声,带几分嘶哑,如若低吟。
行苇神情一凝,立时压着声音问:“什么男人?他是何人?又是何等样貌?”
陈劭按住额角,拼命挖掘那隐在脑海深处的记忆。
然而,仍旧徒劳国。
那男人的脸很模糊,声音亦如是,他唯一能记得的,便是那张一开一合的嘴。
陈劭齿关紧合,冷汗沿额角滴滴滚落。
那男人的身形已然越发模糊,眼前如若升起浓雾,一切皆化作光斑,闪烁着、跳跃着,越发难以分辨。
陈劭便于这雾中跋涉,脚步迟滞、身体沉重,每一步皆走得艰难,可他却犹自不肯停,依然一步、一步地往前走,试图撕裂这片迷雾,看清那男子的脸。
正当此事,一阵尖利的疼痛陡然袭上脑海,陈劭两手捧住脑袋,身子弓起,双目暴突出来。
眼前的光斑晃动着,连绵成一片又一片的线,正围着他打转。
那种将要被黑暗吞没的感觉,让陈劭生出浓浓的无力感。
而与此同时,一个声音却告诉他,这疼痛,可以克制。
只要他不去想、不去回忆,任由那些过往在该来时回来,那么,这种痛症便不会发作。
此念一生,他立时放弃跋涉,将那片浓雾与雾中的一切,尽皆挥去。
“……老爷、老爷,您怎么了?是不是又头疼了?”身畔传来阵阵声浪,由开始的模糊、渐至清晰,到最后,入耳轰鸣。
陈劭猛然张眸,眼前景象,蓦然冲入眼帘:
幽室、微烛、微带寒凉的风、窗外隐约的护花铃音,以及,眼前这张熟悉而又令人厌恶的脸。
陈劭轻轻地舒了一口气。
身上中衣已被冷汗浸透,然而,他终究不曾再晕过去。
“你若是乏了,便不必再想了。”行苇打量着陈劭,眸底隐有不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