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直走到漏泽园深处,寻到徐家婶子的新坟头,开始烧起金箔银箔元宝,应小满还在琢磨着刚才那只眼熟的手。
手里盘弄着的扇柄莹白,瞧着又像一把象牙扇。
“刚才那位是审刑院的官儿?”她把斗笠抬起几寸,仰头问七郎。
她如今已信任七郎方方面面懂行的本事了,“审刑院里头的官很大么?”
七郎站在身侧,也正低头看她。
应小满一路神游天外时,七郎不动声色瞄了她一路。
义母领着阿织烧纸钱的功夫,他捡拾树枝,在地上画了个三角。
“大理寺,刑部,审刑院。[1] ”
“三处衙院共同掌管天下刑狱大案。取得是互相牵制的意思。”
大理寺掌天下刑名断狱重案;刑部负责复核大理寺的卷宗。
至于审刑院么,这是个新开设的衙门,复核大理寺和刑部判定的案宗。
七郎如此说着,手上树枝在三角末端画出许多箭头:
—大理寺和刑部互相射箭。
—审刑院的箭头嗖嗖射向大理寺和刑部。
—大理寺和刑部的箭头回射审刑院。
三方互戳的箭头看得人发蒙,应小满喃喃说,“京城的衙门真复杂啊。”
“确实。”七郎抛下树枝,拍拍手上灰尘。
桃花眼微眯起,望向远处依稀可见的凉棚。
“至于今日来的这位审刑院详议官,皇亲外戚出身。他本职在禁军,审刑院是兼领的职务。城东兴宁侯家的雁二郎,雁翼行——小满见过他?”
应小满不吭声。
她当然见过雁二郎,只不知道是侯府出身的贵人。
初来乍到不懂京城规矩,懵懵懂懂被领进雁家又打出门去的破事,应小满深感丢人,连自己老娘都没说,自然更不会跟七郎说。
往事历历,已压箱底。但昨夜河边却又碰着雁二郎寻她的两个汉子,口口声声“逃婢”,“奸猾”,“偷窃”,“挥霍”……
骂谁呢!
应小满嘴上不吭声,思绪瞬间转出一千里,情绪翻涌,远眺凉棚的眼神都不对了。
“雁二郎不是个好东西。”
她忍不住气,对着凉棚里翘腿扇风的红袍身影,磨着牙又加一句怒骂,“狗官。”
这是默认两边认识了。
七郎瞥了眼小娘子不快的表情,又瞄向凉棚方向,暗想,被雁二郎强抢的民女,多半就是小满……
身后传来浓烈的香灰气味。
阿织把最后一个银箔元宝丢尽火堆里,疑惑地问义母,“婶娘,我们把所有的元宝都烧给阿娘了,娘怎么还不出来拿钱呢。我想阿娘了。”
义母眼眶微红,把阿织抱在怀里,“你阿娘不出来,阿娘以后一直在地下睡着,我们烧的纸钱会自己去阿娘兜里。”
阿织愣了愣,像是终于意识到什么,哇的猛烈大哭出声,“我要阿娘,阿娘快醒醒,阿娘出来!”
周围三三两两上坟的妇人们驻足唏嘘不已。应小满过去把大哭大喊的阿织抱在肩头,低声哄说“下次再来看阿娘”,又对义母说,“走罢。”
七郎不急着走,抬脚把地上互射箭头的三角线条擦去。
应小满也拿脚尖帮忙擦。
小孩儿尖利的哭声震耳欲聋,应小满把阿织从漏泽园深处抱近门边时,耳朵被震得嗡嗡的,几乎听不见声。
“我来。”七郎把阿织抱在肩头,熟练地拍拍小孩儿的背,又揉了揉小脑袋。
男子肩膀宽厚,容易给予安全感,阿织抽泣着伸手环住脖颈,把脑袋埋进七郎的肩胛。走出十几步,哭喊声渐渐小了下去。
应小满揉了揉发疼的耳朵,这时才注意到周围的不寻常。
漏泽园敞开的大门处围拢着,乌泱泱的人蜂拥涌进园内。当先的汉子各个腰间佩刀,身穿乌衣皂靴,脚步整齐划一,明显是官兵。
官兵队伍中央出现一名绯袍官员,缓行步入园门。
当朝官袍分紫朱绯青,颜色越鲜亮的官职越高。周围百姓退避不迭,空出一大片空地。
因为这份空旷,应小满轻易瞧见了那名绯袍官员的相貌,顿时咦了一声。
这人她昨夜才见过。
白皙肤色,阴柔相貌,居然是昨夜河道官船上和仇家见面,没说几句就被斥退的晏家八郎。
凉棚里身穿红袍官服翘腿扇风的雁二郎慢腾腾起了身,踱出凉棚相迎。
两人远远地认出彼此,互相寒暄,晏八郎躬身行礼行到一半便被雁二郎托起,单看动作,像是交情颇为热络。
应小满边走边吃惊回望。
看着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人,原来竟是认识的。
“晏八郎是大理寺的人。”身侧的七郎淡定说,“雁二郎领着审刑院职位,在官场上有来往,彼此认识并不稀奇。”
应小满想起七郎刚才画的三角线条,点点头。
七郎抱着还在低声抽泣的阿织,在身侧慢悠悠地往门外走,“他们两个今日齐聚在漏泽园,倒有些意思。”
思忖片刻,忽地一笑,“该不会如我想的那般罢。”
应小满把斗笠往上抬三寸,两边目光碰了