r> “凤凰说你受伤了。” “这伤口是看不到的,我伤在这里。”落叶雨幕重重,乌伸出自己短粗棕褐好似树根的手指,用力地叩在自己的左胸膛间,一下复一下,叩乱了他自己的呼吸。 子由右手攥拳,护在心口,感受着自己有力的心跳。人们之所以将思虑称作“心事”,是因为想起它们的时候,负责感应的是心吧?子由暗暗想。 草木的气息,河湖的湿润,清澈的秋风,闻起来都像她的心事一样,让人难忘记。 “你虽与蓟伯串通,令我族人饱受颠沛流离之苦,然蓟毒本可致命,到头来却无人因蓟伤而亡,便可知你本无害人之心…为了无用的扩张侵略,到头来要落得今日的下场,你又是为了什么?” 乌的眼睛亮了一亮,似乎对子由的提问感到有些惊喜。 “哈哈,首先,由儿,我和你们那蓟伯之间的关系、实在算不上是串通,他胆小如鼠,我拍他一个巴掌,哦,他就要转三圈——与其说是串通?…哈,不如直接说、是我单方面的恐吓他。”乌眯着眼睛,露出了几分愉悦的邪气。 “至于我呢…这一生漫长至此,总要在其中寻些消遣。” 子由习惯性地皱了皱眉头,“那你的族群呢?在你看来,它们算什么?” 乌瞥她一眼,晃了晃头、抑扬顿挫地继续说:“那对你来说,你的爹娘又算什么?” 看到子由在霎那间变得萧索的神情,乌面上轻松的笑意也消减去几分。 “我自视甚高,认为我族可取人类而代之;我一意孤行,沉迷于掠夺侵占带来的快感。一步错,步步错,待到终于——我清醒过来了、一切也早已再无法挽回了。全因犯下的罪孽太深重,所以我丧失了回头的意愿与可能,可由儿,你却还有得选。” 她还能有什么选择?荒野漫漫,天地明明大得没有边际,她却无路可走,无处可去,竟只得依靠儿时胡闹一般的玩笑话、去追求一座会吞日的神山。 子由再没有回话。陷入了沉默的她继续走着眼前的路,不知想到了些什么、她的眼中划过一丝隐秘的担忧——这蓟妖选择和自己同路,难道是想借自己来要挟凤凰?可她身手不凡,且随身携有祂留下的火种,毒雾对她无用,他轻易制服不了自己。 乌。他果然和传言中一样的善计谋。不知从何时起,他收拢了蓟伯;借蓟伯之手,他把她的行踪全部握在了手中。子由没有十足能战胜他的把握,更预测不出他接下来的打算。面对无法解决的问题时,子由自然地摆平了纷乱的头绪,再次沉入了只属于她自己的世界中。 可是,传言毕竟不可全信,他的智慧诡而不奸。他是一个厚重的人。 他们一路逆流而上,身边的水面也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渐渐地变得宽阔。太阳开始向西偏移之时,子由凭着记忆判断出、他们大概已经行至蓟水中岸了。她将冀引到湖边饮水,从冀背上的行囊里翻出了自己的埙,在河滩间随意找一块石头坐下。 遮蔽在蓟水之上的云随风远行,子由和乌再次暴露在了日光之下。子由低头,看着自己腰间那趋于平淡的光彩。她挥挥手,赶走了环绕在火边的小虫成群,在初秋干燥枯黄的日头里吹起了埙。 乌翻身下马。他俯下身去,凝视着脚边一株小小的蓟草。蓟草叶片凹凸、在秋日里蜷曲皱缩,失去了春日间的嫩绿。他想要去触碰它那线条柔缓的轮廓,最终却收回了手。 草叶枯荣又一轮。 乌站起身来,孑然立在水边。他听着子由吹奏出的、荒凉古朴的旋律在水天之间飘荡,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在听。他的心远离身躯的囚牢,终日徘徊在让他魂牵梦萦的、故乡的河畔边,任不停拍打着水岸的浪潮来回,冲湿了他脚上的鞋。 “百年修炼,只是为了体味为人的喜悲,从此,蓟水不再只是一条河,陵坨不再只是一座山。我难免地看到了为蓟的渺小可悲,成了族群中的异类。到最后,反而拉着他们一道、滑向了这世道为我准备的深渊。” 乌如同咏颂祭文一般的感怀之意消融在水畔的风潮中,他用嗫嚅的语气,掇回自己初入黄尘时、便已不知迷失到何处去了的灵魂。 他不看子由。乌看着蓟水无垠与银天苍云融为一体,湖面之上的高空中,有水鸟成群南向展翅。 “由,你走向未来,我走向死亡。为了实现各自的宿命,你我之间做不到知无不言,可我依旧要给你祝福。”乌依旧望着北方的远山,只留给她一个雾阳下的苍老背影。 说到底,他和她生命里其他所有的存在都一样,到最后能留下的…也只有一个背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