昭郢,暸望塔。
魏远当真将战线推入昭郢后,朱廷和已经不回王府了。他事必亲躬,把军帐设在城内西大营里,每日听奏报、议事,在战事吃紧时去城墙上杀敌,甚至是与魏远对骂……
很难想象一个王储能喊出那么多粗鄙的话,他用肮脏的言语骂退了三个专门养在军队里激怒敌军的小卒。等元羯出来,又将元羯骂得狗血淋头。他若只会脏话也就罢了,偏偏也是个读书人,有理有据,骂得元羯无可辩驳。
“不曾见过本王这副市井模样?”朱廷和刚刚又骂走了想在他们城下吹哀乐的敌军副官,回身取水润喉。
“王爷素来是谦恭礼乐的君子身姿,今夜激辩的模样确实少见。”陶晨忻笑道。
“唔,谦恭礼乐?形容丞相那是名副其实,形容本王,却是拍马屁了。”朱廷和拍了拍陶晨忻的背,笑道。
一句轻飘飘的玩笑话,将众人惹笑了。朱廷和待下属总是如此,情况越急,反倒越松弛似的。
朱廷和翻着各处的伤亡汇总,随口解释,“本王虽生在王族,但十来岁便前往草野,体察民情去了。耳濡目染也就知道些民间俚语。”
哪是体察民情,分明是被王长兄排挤出去了。不过朱廷和不爱翻这些旧账,做臣子的自然更不会提,纷纷道是朱廷和与百姓亲如鱼水。
“今日魏远被尧将军的突袭重创,想必这一晚是消停了。但明日,他们怕是又将卷土重来。诸位可有制敌良策?”
“不如从西侧突袭了他们的粮草,让他们无力维系。”某个校尉道。
朱廷和摇头道:“不大好。尧将军胜在奇袭,此时魏远定然早有防备,开城出去,只是羊入虎口。”
另一位军中幕僚道:“臣已备上火油,明日他们攻城,便烧了他们。”
朱廷和沉吟道:“昭郢火油储备并不多,魏远会用新州百姓垫背,将火油消耗后,再由军队攻城……”
“王爷……”陶晨忻忽然出声,指了指远处——王妃苏琼搀着苏晋林,在不远处向朱廷和行礼。
朱廷和抬了抬手,众臣撤下。他过去扶起苏晋林,道:“祖父深夜来此,是?”
苏晋林道:“王爷,昭郢城中情况不容乐观。”
“我明白。”朱廷和笔直的眉头垂了下去。昭郢被魏远围成了孤岛,所有人都在等待救援,魏远也知他们在等,故而元羯一面加急攻城,一面占据昭郢附近的小城,建立起防线,一道道阻拦昭郢援兵。这半旬里,魏远每日都发起战事,一轮接一轮地消耗昭郢。再这么下去,昭郢的兵力和储粮都无以为继。
苏晋林道:“王爷,此后所有谕令都由臣代为传达吧。”
“祖父……”朱廷和与苏晋林对视着。一双是坚毅而有为的眼眸,一双已经浑浊,白翳一日日弥散。苏晋林在听到国君离都时,便知朱廷和成为了国君选中的弃子、遮羞布。苏晋林当即决定,让朱廷和将昭郢交托给他,而朱廷和与国君一道离开。
但朱廷和拒绝了。
现下,苏晋林提出谕令由他传达,是准备一旦城破,他便将所有决策揽在自己身上,保全朱廷和的声威。
朱廷和沉默良久,道:“祖父,我与王妃成亲时,你说英才不得善终。我说,言可吞,约可废,日后如何,请老师与诸君共鉴之。祖父如今,是要我背弃追随我的英才们吗?”
“王爷,雍梁唯有你,可担起百年千秋。”
“我若今日逃避,还谈何千秋?祖父,廷和天资愚笨,不敢奢求非我之物。唯有一步步淌过去,我才配得上那至高之位。倘若过不去,大抵命中如此,我也认。”朱廷和直起身,对苏琼道,“王妃,陪祖父回去。”
“是,王爷。”苏琼欠了欠身。她低头时,朱廷和看见她的发髻上,只簪着一截荆条。
“王妃……”朱廷和生疏似的,迟缓地拍了拍她的肩头,“辛苦你。”
辛苦你嫁给我这个贫寒王爷,王府抵押了,环佩珠玉折钱了,就连你的嫁妆也搭进去了。
苏琼怔了怔,继而笑笑,并不多言。
朱廷和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,发觉苏琼裙裾上都是污泥——她一直在走街访巷,给百姓发放救济粮,安抚民众。朱廷和在保这座城时,苏琼同样在竭尽所能。
按照世俗的定义,苏琼并不是绝色女子,单论样貌,甚至可谓平凡。但美人易得,苏琼难遇。她不是高门娇女,目光并不囿于深宅。她聪慧不俗,对内对外都稳重得体。从社稷政事,到百姓家事,她都有独到的见解。
她该做王后,甚至是皇后。兵荒马乱之际,朱廷和仓促地想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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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日。气候渐冷,日头也起不来似的,升得越来越晚。但敌军却是磨刀霍霍,片刻不耽误进攻。
昭郢这座古城,上一次见血光还是六百年前,明徽大乱之时。那时明徽皇帝在昭郢迎来了衰败下的第一场胜利,举起了重整山河的云旗。六百年后,雍梁却似乎要在昭郢,走向灭亡。
守城军牺牲了一批又一批,现在拿着枪杆的,许多都是昨日刚刚入伍。军械配备也所剩无几了,打到最后,或许会是用血肉筑城。
“骆山!上投