了一根签。
他这时眼睛刚刚恢复了一些,仍是视物不清,借着明亮的月光看了好久,他也没看清签上到底写了什么。
正当他想要将这枚竹签丢回去时,寂尘和尚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的身侧,接过去为他缓缓读道:“……人之生譬如一枕梦、一树花,乘春以盛,兴尽而空,沤珠槿艳,不可多怀。”
不等他问,寂尘便自顾解释道:“一枕梦,一枕槐安梦;一树花,一树暮春花。佛与殿下曰,再好的人生都在春光灿烂时自由盛放、兴尽秋来时凋零空亡,说到最后,不过是朝生暮死的泡沫和瑾花,短暂幻景一场,何必如此挂怀?”
天际月亮朦朦胧胧,暮春的夜晚寂静如斯。
沉默良久后,寂尘才听见
对方自嘲的声音:“幻景尽处漆黑一片,佛尚不知,倘若如此,何苦生来?”
宋泠回头看去,佛像半隐于黑暗之中,他对着那悲悯的金像大笑起来,笑到后来竟拔剑相指,惊风乍起,吹得寺庙檐角的铃铛叮铃乱响。
寂尘眼睁睁地看着他的神情扭曲了一瞬,随后|庭院有花瓣吹来,温柔地拂过他的身侧。
不知为何,宋泠眼睫微颤,缓缓地将剑归了鞘,随后突兀问道:“今夜月色好吗?”
寂尘回道:“月华如水。”
宋泠转身仰头,闭上了眼睛。
“是了,月亮是永远都在、永远明亮的,就算我如今瞧不清楚,又有何妨?”
他取了佛前的笔,在摇出来的那只木签背后添了一句话,由于瞧不清楚,那句话写得歪歪扭扭、不成样子。
寂尘接过来,见他写了一句“明月万古照春夜”。
便笑着将木签放回了签筒之中。
月下人已离去,花瓣空舞。
离开岫青寺时,宋泠想起少时与落薇一同登阶拜佛,他们登过岫青寺所在的亭山、许州居化寺所在的宴山。皇族祭祀时,山道上总是熙熙攘攘,如今它空无一人,只有暮春飘零的落花。
“昔日亭山山上宴,如今花落人空怨……”他开口吟了一句,对周柏二人露出一个微笑,“三公子尚未有字,我便替自己拟一个罢。”
幽州三年。
那些旧事不仅让他的眼睛变得不能见光,还为他添了心疾,发作起来时,他耳边总会反反复复地出现宋澜在燃烛楼之下为他读信的声音,关于她的每一句话,都听得他痛不欲生。
他曾拔剑斫案,誓杀之后快,但谁都不知道,在他内心的最深处,从来不肯相信落薇做过宋澜所说的事情。
三年之后,他回到皇城,在海棠花的阴影下重见了她第一面。
可那张脸现在已经这样陌生了。
他反反复复、真真假假地试探,可落薇已经不是当年天真不知愁的少女,她的假面没有一丝缝隙、滴水不漏,只言片语、残存证据都在不断地逼问他,到底在坚持什么?
密室门开了。
不知为何,宋澜今日没有留下过夜,落薇站在昏黄的烛光当中,见叶亭宴缩在原处,抬眼向她看来,一双眼睛血红,微微一颤,便落了一行泪下来。
这是他伤情的眼泪,还是眼疾的证据?
落薇心口微窒,俯下身来,想要扶他起来,不料叶亭宴屈膝朝她跪了下来,深深地伏首,再抬起头来时,那张脸上的哀戚已经悉数消失,只剩下漠然的恭顺。
他抬头看去,正见那只玫瑰金簪插在她的发间,闪烁着鲜血和黄金的颜色。
心口的温情凝成了一片一片的碎冰,在这样的时刻,他竟没有感觉到痛,只觉得很冷,也多亏了这样的冷,才让他没有如同上次在岫青寺一般失态。
横亘着人命和仇恨的、不肯抛却的私心。
到底在坚持什么?
“娘娘,”他露出了一个平静的笑容,此处灯火昏暗,落薇并没有瞧见他眼中的冰刺,“你何必赌上自己来试探我,我自然会选你的。”
*
乱梦纷至,而后无情离去,叶亭宴就这样抱着那株病梅昏睡了过去,这一觉醒来,已是夕阳西下的时候。
周楚吟敲了两声,推门进来,见室内尘土狼藉,微微蹙了蹙眉,终归还是没有开口询问,只是道:“宋澜要燕琅回幽州。”
叶亭宴按着眉心,缓了好一会儿才问:“燕琅应了?”
“是,”周楚吟道,“今日舒康进宫,好似要求个恩典,讨封出京,宋澜也应了。”
“他虽表面答应,未必会放舒康离去,”叶亭宴勉力平静下来,思索着回道,“先前没有机会,这次她出京时,想个办法见她一面,若是宋澜中道加害,也好解救。”
“还有一事,”周楚吟点头之后道,“重阳将至,皇后今日知会礼部,预备在那时再开游猎。”
“再开游猎?”叶亭宴一怔,重复道,“去何处?”
周楚吟答道:“谷游山。”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