桑榆非晚(三)
叶亭宴反抱住她,沉默了许久,才勉力清醒过来。
落薇伏在他的肩膀上,彻底失了力气,累得连一句话都不想多说。
她的头发养得那样好,没有任何簪饰地散着,与他的纠缠在一起,难舍难分的模样。
在最为失神的一刹那,她在他的耳边叫了一声“哥哥”。
她在叫谁?
不会是宋澜。
他想,宋澜整日疑心她是否因为野心而另觅他人,他也时常被缥缈的猜测反复折磨——她利用他时,对自己完全不顾惜,利用旁人时,自然也是不必顾惜的。
那么这一句“哥哥”,于她而言,便仅仅是情至深时的调笑。
但于他而言,这两个字不一样。
它响彻在冬日凄冷的廊前,是少女提着裙摆心疼的惊叫;响彻在海棠和紫薇交织盛开的园下,是她含笑的“阿棠”;还有会灵湖从天际划回来的小舟中,她抱着荷叶莲蓬,遥遥地冲他挥着手,是满怀爱意的呼唤。
一想到有朝一日,她口中唤出的这两个字竟不是在叫他,他简直想要杀人。
然而下一刻,他就听见了全然不曾料到的言语。
“你是他的人。”
——是谁的人?
——是我的,殿下。
他茫然地去想这两句话,抱着她的双手剧烈地颤抖起来。
他甚至来不及去想这句话是真是假,眼睫一颤,泪便落了满脸。
落薇察觉到他的眼泪,低低地问道:“方才还在说我,你却在哭什么?”
她伸手为他擦拭,感觉他的嘴唇和眼皮都在不住地发抖。
千言万语哽在心间喉头,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,叶亭宴揽着她坐起身来,感觉自己正处于梦境和现实的交界。
那句话是如此动听,他根本不敢去想它的真假。
就如濒死之人口渴一般,他实在太渴了,毒药都甘之如饴。
沉默了许久,叶亭宴梦呓一般,缓慢地问:“你方才……说什么?”
落薇破涕为笑,清清楚楚地为他重复了一遍。
“我们一起,为殿下报仇罢。”
她伸出手来,与他十指相扣:“你的心思,我猜得对不对——你熏的是他最爱的香料,岫青寺上也是为他的亲眷而痛苦,我猜了这么久,好不容易逼出你的实话,你就……”
眼泪流过方干的泪痕,那一刹那,叶亭宴觉得她的口气也染了几分哀求之色。
仿佛不止是他需要她做同谋,她更需要他的回答,来为自己孤寂的前路上寻一些伶仃的依靠。
“你就不要再作伪了,对我说一句实话罢。”
“为何、为何……”
脑中乱极了,叶亭宴颠三倒四地重复了好几遍,才问出口:“为何不早些告诉我?”
察觉到他的默认,落薇松了一口气,轻轻地笑了一声:“你
这样聪明,骂不出那一句‘乱臣贼子’,纵然我疑心已久,怎么敢说?在你面前伪装,实在艰难。”
他颤声问:“你就不怕我如今还是在诈你?”
落薇道:“是么,倘若我猜错了,死在你的手里,也算解脱罢,我实在太累、太累了……”
不算假话,她现今实在是累极了,乍然寻到同道的滋味太好,她真想甩开一切,在这沉檀和茉莉香片的味道中沉沉睡去。
可还不是时候,落薇打起精神,在他面颊上落下一个讨好的吻。
她尝到了眼泪咸涩的味道:“今夜三更以后,我的人会诈袭围场,你下山到宋澜身边去,定能把自己择出来……此外,你说得对,我如今若随着小燕北上,定会遭一路追杀,我暂且不能离开汴都,你要为我寻一个绝对、绝对安全的地方。”
他不知道该说什么,只好回了一个“好”。
“拜托你了,”落薇抓着他凌乱的前襟,困倦之意渐重,“我……”
说了这一个字,她忽然清醒,又努力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,改口道:“不对,是我们……拜托你了,我们,不能输。”
他抚摸着她的脸,忽然觉得一瞬间从离她很远很远的地方来到了她的近前。
“我——”
他张开嘴,想要说一句什么,可是说什么?是疑问吗,问你真的是这样虽死不悔地爱着一个地狱中的亡灵?是渴求吗,渴求你再三重复这句动听至极誓言、好让他确信再确信?
还是迫不及待的欣喜?你知不知道他没有死去,他曾痛苦于你的背叛,而这背叛是一个拙劣的谎言,他曾被你无意地伤害,又无意地伤害了你,这一笔旧账,已是算不清楚了。
叶亭宴犹豫了许久,不知道该怎么说出这句话。
或许更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。
而她已经在他的沉默当中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,手指紧攥着他的衣摆,喃喃一句“殿下”,眼泪滑过痕迹交叠的侧颊。
他心尖发颤地想,我是这样想念你。
——原来你也是一样吗?
他掐紧了她的肩膀,正要开口,忽地听见一阵疾风声响,抬起头来,却正巧看到了床头摆着的古旧铜镜。
铜镜之中映出一张全然陌生的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