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曾在她脸上瞧出半分不豫之色。
玉随云仍旧是从前的性子,抱怨菜色、抱怨天气,因为孕吐大骂仆从,爱摔东西。闲来无事,她在认真地翻古籍,说要为孩子起个小名儿,他来时,她还像从前一般,抱着他的胳膊撒娇。
她若是大骂发疯,宋澜便知她确实是个娇养的深闺女儿,深闺女儿的心性若落在孩子身上,岂非染污了皇室的血统?况且她心绪震荡,想来是养不好胎的,再舍不得,他也不能留她。
可玉随云与寻常并无二样,倒叫他高看了一分——无论是想明白了玉秋实死后她只能依靠皇帝的宠眷活命,还是等孩子长大之后再徐图后事,她如今的举动,实在是上佳之策。
宋澜乐得陪她演戏,反正他对她本就不怎么在意,等孩子降世之后,怎么处置,都要看他的心情,玉随云想要在深宫中培植势力以图后事,简直是痴人说梦。
瞧过之后,彦雨陪着他前往燃烛楼守
() 岁。
彦雨原本是成慧太后身侧的宫人,在他身侧照料了几年,她比他大了五岁,功夫不错,少时也算对他有些恩情。
况且她的兄弟两个同她一般,功夫不错,有勇无谋,用这样的人做心腹,倒叫他放心得多。
彦雨低声对宋澜说了成慧太后的近况,宋澜听着与往常并无不同,便也敷衍地叮嘱了几句,彦雨觑着他的神色,忽而想起一事:“对了,臣妾在除夕之前布置大娘娘宫殿时,曾经发现了些奇怪的物件儿。”
宋澜兴致缺缺:“什么物件儿?”
彦雨想要得他的赞许,刻意说得天花乱坠:“是一枚十分短的箭头,不知是从何处来的,照理说大娘娘常年身处禁宫之内,不该见这样的东西,臣妾记得,那箭头上还镂刻了一个标识。”
她在他手心比划,但记得不清楚,比划了半天也没个具体的形状,宋澜知道她邀宠的小心思,便也失了耐心,挥手叫她退了下去:“朕一人去守岁便可,你去罢。”
彦雨有些失望地退下,想必是回去寻那个箭头去了。
燃烛楼常年燃烛,弥漫着蜡油的气味,守卫撤去以后,宋澜独自跪在殿中,守到几近天亮的时分。
他昏昏欲睡,想到今日还有大朝会,不免心中更烦,正欲起身,便闻一人急匆匆地奔了进来,口中惊恐道:“陛下,陛下——”
他扑到宋澜脚下,口齿不清地道:“昨日夜里,忽有一伙贼人兵发西京,将暂居于城中的长公主殿下挟走了,西京的守卫来报,说、说……”
只听了前半句,宋澜便倏然一怔:“说什么?”
侍从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:“说挟走公主的好似是驻北军队,半月之前,有十数驻北军借口侦查敌情入城,昨日更是以幽州军情为名大摇大摆地出了城门……除夕全城守岁,众人不防,才让他们如此顺利!”
宋澜怒道:“他竟敢谎报军情——”
“陛下,”刘禧在一侧轻声唤他,期期艾艾地道,“今日晨起,在此人来见之前,便有军报递来,说幽州北境前日有敌袭,险些打到宛城边境。亏得燕少将军带兵,一夜退敌,捷报刚刚传回京来。”
燕琅根本没有回幽州,他带着那扮成杂役的十数兵士蛰伏在洛阳城中,就是为了等北境军情——只要有军情,他便可大摇大摆地叩开洛阳城门,将人带走。
北方用兵如今多是散兵游勇,一次一次的试探罢了,他救了人后,自洛阳千里奔袭平韶关,在军中露个面,再将捷报传回来,他便不仅不能治罪,还要恩赏!
怪不得宋瑶风这个诱饵引不出落薇现身,当初她以此作为交换的时候,便计划好了一切,等北境一有动静,便能即刻动手。
宋澜顷刻之间将这二人的谋划想得清清楚楚,不免觉得颅内一阵剧痛,他仰头向后倒去,刘禧连忙上前去将人接住,急声唤着太医。
宋澜仰头看着身后满殿的烛火和牌位,突然想起,陆沆此人,似乎是与宋泠有旧的。
倘若从谷游山失踪开始,朝中的一切都是落薇的谋划,逼他杀蝉、借碎玉之事引火台谏、四散《假龙吟》之后,燕琅终于等到了机会,救出宋瑶风——他手中已无人质,想必她便该动手了。
他扶着额头直起身来,不知为何,内心居然隐隐生了些兴奋之情——他从前便知落薇手段出色,不想她比他设想中更加缜密,这一重又一重的布置之后,她准备了什么样的后手对付他?
她又知不知道,除了宫中的焚香,他也有许多后手,等着与她、还有她身后已为鬼魂的宋泠决一死战?
刘禧忽然听见小皇帝十分愉悦地笑了两声,他的笑声回荡在清晨空荡荡的燃烛楼中,只有烛火飘忽,给予回复。
他忽然觉得浑身发冷——他跟随了宋澜这么多年,对四年前的大案多少也知晓几分,他的主子,染着骨肉至亲的鲜血,居然还能在这满堂先祖灵位之下笑出声来。
魂灵若有知,该作何想?
神佛若有感,会否降罚?
刘禧扶着宋澜起身,为他理好了天子冕旒,他身着这华美异常的鎏金怀龙红袍走出殿去。
远方大朝会的典仪已然备好,礼乐奏起宣平之章。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