道和宫每年都会举办一场斋醮,除了惯常的祭祀、请圣外,还会在朝拜后进行弟子切磋,再以当年的切磋结果将普通弟子分作甲乙丙丁四等。
道和宫是四大宗门之首,却更侧重剑技,自三年前起,林斐然就一直是甲等,只是境界不高,便只被评作甲级弟子中的末尾。
于乾道各宗门而言,山上与山下是截然不同的世界,一个谓之出世,一个谓之入世,若有弟子要下山行走世间,便是决心入世,入世者,不可再回。
弟子下山前,会与师长对坐论道,辩明道心,再由师门赠出一枚雷击木制成的五岳真形符,随后下山,自此断绝与宗门的缘法。
多少年来,从未有弟子能同张春和对坐论道,赠符下山。
“跪批?常在倒也提过,你内里也是个张狂又不服输的孩子,不过少年人,大多如此,总有满腔洒不完的热血。”
张春和淡笑看她:“孩子,你方才所言之为贼成圣,倒有几分神魂在,如要下山,何必以武论道,你知道我是何境界吗?”
林斐然视线不移:“大名鼎鼎的悯春尊者,早年入神游,差半步入无我境。只可惜这半步,却是几十年也没跨过。”
张春和并未恼怒,反而带着笑意感叹:“是啊,这不就是我所言的分别么?毫厘与千里。我等资质如此,此生无法再进。我愿助有志者一步登天,可惜驽钝得连脚下石也做不得,而你能助却不愿,世事真是蜜糖砒霜,各有所苦,可叹,可叹——你打不过我,我们可以再辩分别之道。”
“你只是一个灵偶。”
林斐然后撤半步,气剑横于身前:“况且,借我灵骨圆你志向?张首座,蝼蚁尚且求生,不动等死,才叫愚蠢。”
张春和微叹摇头,露出脖颈拼接而出的木偶节:“融了我心头血的偶人,却也不是你能斗败的。那日你有法器护身,才能遁走,又何必逞强?这面镜子并非禁锢,只是不想你入魇而已。”
林斐然:“不必多言。”
铮然一声后,她举剑而行,气剑之上渐渐亮起星火,燃过她的双眸,在这漆黑的镜中世界划出一抹逼人亮光。
张春和并未移动,手间拂尘微闪,化作一把朴然长剑,他未将林斐然放在心上,但他想亲自试试剑骨威势,不然,以后如何指导常在。
道和宫是天下万千剑道之首,可却也不是人人都修剑,比如张春和,他惯用的便是一把半人高的苍阴弓,而非灵剑。
两相交戈,长剑铮然,兵戈之音甚至传到镜外,听得人牙酸耳鸣。
眼前虽是偶人,动作却没有半点凝滞,袖袍起落间,能看到其手臂上灵力流转的符文。
她凝神细看,那些符文竟由道道雷击而成,黢黑而有神,颇具威势。
旋身间,几道风刃割裂而来,林斐然闪身避开,它们直直向后方袭去,那片密布的眼见状立即闭上,却仍被割破半边,镜中骤然响起一阵小儿啼哭。
一只哭嚎,其余
双眼,嫉妒的,愤恨的,黏稠的,又仿佛有无数双手从黑暗中伸出,一只只抓握在她身上,要她拖入沉沦。
她恍惚间伸出一只手。
蓦然间,一缕冷香幽幽而来,锋而艳,只是闻着,便教人有了片刻的清明。
那冷香驻足身侧,俯下身,一手放到她伸出的手背之上,一手隔着柔软的锦缎掩上她的双唇,强行断开她的呼吸,掌间温度透过绸缎按压传来,微冷,而那更为光滑的发丝垂至她脸侧,更是冰凉。
他开口,声线也带着几分凉意:“凝神,稳住气息,璇玑、膻中、神阙三处凝聚灵力,再以之冲破地仓、云门、曲泽、章门四穴——会痛,但你得忍住,若敢咬我的手,今日便死这儿。”
林斐然死死抓住衣襟,按他所说引导灵力,顿时觉得周身更痛,浑身似被烈火烹油,眼前除了那些诡异的眼,更强势地闯入了一片金白之色。
她半跪在地,双手颤抖,灼热的呼吸却将视线泅出一片水意,一双乌眸更如水洗。
“疼也忍着。”
林斐然微微摇头,她抬手握住他腕上的金环,手下用力,似要将他拉开,却不小心将他缚住的衣袖从金环中扯了出来,霎时间冷香袭人,袍袖如白鹤振翅般展开,铺了满目。
溺死之感过去,四处法门被冲开,体内暴乱的灵气顿时倾泻而出,渐渐平息下来。
见她呼吸平稳,如霰便立即撤开手。
“你该庆幸脑子没完全坏,抓了金环与袖袍,而不是本尊的手。”
“抱歉,一时情急才动了手。”林斐然低着头喘|息,声音哑然,“方才原本是想告诉你,不用帮我按着,我能忍,不论多疼,我都能忍。”
如霰意味不明地轻哼一声,并未开口,只是直起身,又拿出一块锦绸仔细擦着手。
他垂眸看她,未将她扶起,只扫了远处静立的偶人一眼,道:“原来你是道和宫弟子。”
“已经不是了。”
林斐然撑着膝盖慢慢站起身,再抬头时,眼中已然黑白分明,澄澈宁静,竟然再无入魇的癫狂之状。
如霰望着她的模样,眉头略挑,心下惊讶,面上却不显,而张春和却是掩饰不住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