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是我有生以来,第一次经历这样密集的死亡。金沙池畔卷起白茫茫的冷风,草木沙石齐声哭喊,热泪麻木地涌出,冰冷凝涩的味道多年后仍在我的腮边,我的舌尖,我的咽喉,我的梦中。三具小小的遗体并列躺在岸边,泪在湖中,血凝成冰。稚弱秀美的面孔寻不到一丝恐惧绝望的气息,反有种圣洁的意味。
不堪重负的皇后几欲晕倒,但在看见皇太子高显昏厥之后,也顾不上查看亲生女儿平阳公主的遗体,连忙将高显湿漉漉的身子用大毛斗篷裹住,紧紧抱在怀中。众人手忙脚乱地又给高显裹上几层,抬回了他所居住的桂园。
皇后怀中一空,只是叉着两只手发呆。穆仙见她胸口湿了一大片,便道:“娘娘还是回去更衣吧,仔细着凉。”
皇后“嗯”了一声,忽转头排众而前,将平阳公主的遗体抱在怀中。她的双唇贴住女儿冰冷的额头,泪水沾湿被金沙池水浸透的额发,泣不成声。高曜膝行至皇后面前,泣道:“请母后节哀。”说罢伏地不起。
皇后深深吸了一口气,拭了泪水道:“将三位公主的遗体送到易芳亭安放。”穆仙应了,亲自从皇后怀中抱过平阳。
皇后扶起高曜:“好孩子,快起来。”
高曜亲自扶起皇后,含泪道:“儿臣送母后回宫。”
皇后道:“本宫还有要事,皇儿可先去桂园看望皇兄,本宫稍后便到。”
许是皇后的手太冷,高曜的身子微微一颤:“儿臣遵旨。儿臣恭送母后回宫。”
皇后勉力露出一丝赞许的笑容,扶着穆仙的手蹒跚走远。人群渐渐散去,高曜上前道:“孤要去桂园看望皇兄,姐姐可随孤去?”
在湖边也不便多说,于是我径直问道:“殿下是想去侍疾么?”
高曜道:“皇兄病了,孤自然要去侍疾。”
我摇头道:“殿下固是一片忠心。可依臣女看,还是不要去侍疾的好。”
高曜一怔:“这是为何?”
我转头望向北岸的梅林,淡淡道:“殿下可知道,对面的梅树,年年都要修枝剪叶。”
高曜不解:“那又如何?”
红梅如血,在银装素裹的世界中显得触目惊心,如同冰上那件赤色五龙袍。我叹道:“倘若花匠犯错,修去了最高最粗的那根主枝,那便如何?”
高曜低头思量片刻,颤声道:“姐姐是说,皇太子哥哥是主枝,孤是旁枝?”
我不置可否。高曜会意,却仍是迟疑:“孤知道姐姐想让孤避嫌,可若不去侍疾,将来父皇查问起来,说孤全然不顾手足之情,那该如何是好?”
我一指北岸红云之上的巍巍庙宇:“难道除了亲自侍疾,便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了么?”
高曜顺着我的目光望去,但见清凉寺高门崇栋,被雪藏梅,宛如琼楼玉宇。我向前一步,俯身在他耳边低语半句。高曜恍然:“孤知道了,多谢姐姐。”说罢一揖,告辞而去。
回到玉梨苑,只见紫菡带着几个小丫头正收锦被,品红色的百花织锦被面,春花团团簇簇,绵延无尽。芳馨迎上来道:“听闻适才姑娘也在湖边,姑娘受惊了。”
我叹道:“湖边的事,姑姑已经知道了。是谁来玉梨苑报的信?”
芳馨道:“一个溜冰的小宫人,和紫菡交好。”
我一怔,又叹:“这小宫人只怕命不久长。”不待芳馨回答,我又一指紫菡怀中的锦被,“收起来吧,换些素色的床帐铺被来,以后这样的颜色万万不可再露出来了。宫里一下子薨了三位公主……”
芳馨神色一凛,垂头道:“是。”停一停,又道,“姑娘还有何吩咐?”
我揉一揉眼睛,指尖还留有一丝温热的泪意,双颊却早已冷透。那些不自觉陪出的伤心,亦不过是可有可无的旁枝。还未到玉梨苑,已是心沉如铁。
树枝上的残雪簌簌而落,沾在袖口银色的风毛上,化作一抹无奈的灰白:“告诉紫菡和小钱他们,如今新丧,太后和皇后心里正难过,把前些日子长公主送来的东西都收起来,新鲜颜色花样的衣裳首饰都不要用了。出门要收着些,免得落人话柄。”想了想,又道,“不,无事还是少出门的好,尤其不要去湖上。”
我说一句,芳馨答应一句。我掸落身上的冰屑,又道:“把前些日子长公主送的好参拿上。”
芳馨道:“姑娘这会儿是去玉华殿还是桂园?”
我淡淡道:“我去看看锦素。”
芳馨一怔:“是呢。于大人这会儿定是六神无主了。”
桂园坐落在金沙池的东南角,南临汴河。北面山坡颇为陡峭,遍植金桂。一到八九月,满山金黄镶嵌于浓荫深翠之中,郁郁香气中人欲醉。山下的两进院落,白墙黑瓦,透着江南的新巧与温婉,正是桂园。
还未过桥,便远远望见皇后正扶着穆仙的手走到门口,锦素亲自出来迎接。我见她还算镇定,顿时放心不少,脚步也慢了下来。
皇太子的卧室里站满了人,连锦素也只能站在门外。一个老太医垂手恭立,轻声向皇后禀告。室内的热气扑在脸上,每个人都面色通红,唯有皇后的脸青一阵白一阵。她正向太医窃窃询问,高曜恭敬侍立在皇后身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