阳光渐渐炽热,有些刺眼。颖妃斜过身子,避开直射在脸上的阳光,连笑意都有些久不见天日的阴湿和古旧:“姐姐久在御书房,得提防着那些女御。”
我不解,笑道:“我看陛下待她们不过尔尔。”
颖妃摇摇头道:“岂不闻‘有鸟将来,张罗而待之,得鸟者罗之一目’[145]。那些女御,陛下是新鲜两天就丢到脑后了,但搁不住这宫里有几十个女御,就像一张网……”忽而一笑,住口不言。
不错,皇帝可不就是一只鸟么?罗网大张,总有一目能困住他。我想了想道:“姐姐说的是……慧媛?沈姝?还是齐姝?”
颖妃犹自笑着,口气愈凉:“慧媛从女御晋封为媛,不几日陛下又命她为华阳公主选侍读。陛下现在疼爱华阳公主胜过三皇子。”
我笑道:“这是陛下体恤妹妹理家辛苦,所以为妹妹指一个帮手。何况华阳公主最是不喜欢侍读,只是为了独居,才不得不选一个。慧媛这会儿想必正头疼,选不好侍读,失了华阳公主的欢心,便有失宠之虞。放手让她选就是了,也显得妹妹能纳谏容人,处事分明。”
颖妃双眸微合,似在审视我:“姐姐看人是最毒的。难道看不出慧媛意图深远么?”
我叹道:“自我回宫,不过见了慧媛三次,虽知她有些不平常,却猜不出她有什么深远的意图。”
颖妃道:“慧媛出身江南大族,因成氏铸银一案被抄没家财,入宫为婢,当时只十三岁。成家铸银一案,姐姐还记得么?”
这件事我怎能不记得?颖妃能从卑微的商女一跃而成执掌六宫的颖嫔,便是依靠告发成家:“成家铸银一案与慧媛平氏有何干系?”
颖妃道:“因为平家为成家造了银炉。”
“银炉?”我愕然,“只是因为这个?”
颖妃淡淡道:“平家造银炉,便是知道成家铸银。知情不报,罪加一等。”
我心念一闪,不觉狐疑道:“难道妹妹是疑心慧媛……”
颖妃道:“不错。若姐姐是我,也不得不小心。她今日能选侍读,明日就能代我执掌六宫。”
我不觉笑道:“妹妹是不是多心了?不过是选个侍读而已。”
颖妃冷冷一笑:“姐姐在和我装糊涂?慧媛因何得宠?一个学问好得可以为公主选女巡的人,竟在窗下如痴如醉地听《论语》,这么巧还被陛下撞见……”
我笑道:“妹妹以为她处心积虑?”
颖妃道:“才这么几日就委以重任,日后分去后宫权柄,也不稀奇。”
我笑道:“妹妹是‘奉顺天德,治国安民’[146]的人,心如渊海,容纳万物。真的就那么在意后宫权柄?”
颖妃笑道:“姐姐定是书读得太多,有些呆了。当年皇后若不委我后宫之事,我又如何能做上颖嫔?后宫权柄在姐姐眼里是俗物,在我却是根本。好比高祖之沛县、光武之南阳、魏文之谯县,不可有一分一毫让人。”
我凝视片刻,点一点头:“我知道。选侍读是后宫的人事之权,所以妹妹不自在了。”
颖妃道:“若是旁人,我大约只会不自在。可她是平家之后,我就得防备着。”
我问道:“妹妹有何打算?”
颖妃起身将残茶倾入花釉瓷土盆,黄白色的斑纹笼罩在裙裾淡粉色的柔光下,如苍苍古旌映染着新茔夕照:“我一时还想不到。姐姐也要防备她才是。”
我颔首道:“我明白。多谢妹妹提点。”
颖妃倚杆而立,掩口一笑:“还有一件事,姐姐也得留心。姐姐知道,陛下勤政。以后姐姐在御书房看奏疏拟诏书,万一太晚或是太久,就会碰见这姝那媛,数不清的女御。姐姐可别吃心。”
我伏枕笑道:“你放心,我只做看不见便是了。”语罢忽然怔住,其实我早就见过。当年出宫守墓前最后一次去御书房,就曾见过皇帝和嘉媛的亲密之态。那么多销魂旖旎,都被三尺五寸长的枣木杖击成齑粉。
颖妃见我有些呆,以为我不自在,便又赔笑:“自然。陛下待姐姐格外不同……”
我顿时醒悟,不觉一哂:“我是想起了从前的嘉媛。听说她很美,我却还没见过。”
颖妃沉吟道:“嘉媛……姐姐不说,我几乎忘了宫里还有这样一号人。此人胆敢对婉妃姐姐不敬,死有余辜。姐姐倒可怜她?”
我低低吟道:“君恩如水向东流,得宠忧移失宠愁。莫向尊前奏花落,凉风只在殿西头。”[147]
颖妃笑道:“‘凉风只在殿西头’用来说嘉媛真是贴切。一不小心,连人都西游了,何况凉风呢?”我也不觉笑了出来。却听颖妃又道:“还有最后一事……”
她侧头斜望,目光暗藏探幽的锋锐:“我记得当年在景园,姐姐审问溜冰钓鱼的宫女内监,我在一旁为姐姐做书记。那天晚上,我们姐妹说了什么,姐姐还记得么?”
我笑道:“那天晚上风雪留人住,妹妹与我畅谈许久。不知妹妹指的是哪一句?”
颖妃道:“当时我问姐姐:若姐姐有朝一日嫁入宫中,生了皇子。不知姐姐的心向着谁?姐姐还记得是如何作答的么?”
我记得我答的是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