芳馨死了,当日就被抬出宫去葬了。整整七日,我说不出一句话。七夕一过,景园便传来圣旨,解了我的软禁,将我降为正七品女史,专在如意馆作画,依旧还住在漱玉斋。整个漱玉斋都在欢欣庆幸。我原本以为我会被免官革职,甚至流放为奴。时隔半月,如此高高举起,轻轻放下,实在大出我意料。
从含光殿来传旨的小内监笑嘻嘻道:“恭喜大人,苦尽甘来。简公公有话让奴婢捎给大人。”
我扶着绿萼的手缓缓起身,淡淡道:“公公请指教。”
小内监道:“简公公说,大人过了这一回,从此可放下心来,安享荣华。”
我一怔,愈加意兴阑珊:“多谢公公。”
那小内监见我兴致不高,先是不解,随即又满脸堆笑:“还有呢,陛下知道婉妃娘娘十分牵挂大人,特准莲姑娘从景园来向大人请安。”说着双掌轻击,小莲儿一袭白衣,像一道安静的月光飘然而入,深深行了一礼。
那小内监道:“天色已晚,莲姑娘可在宫中逗留一夜,明日再回景园不迟。奴婢先告退了。”说罢躬身退出玉茗堂。
未待那小内监走远,小莲儿几乎是跳起来,险些扑到我身上:“奴婢终于见到大人了。”说着泪水滚滚而下,“大人怎么瘦成这般模样?婉妃娘娘见了,定要心痛死。”
刚才含光殿的人在这里,我不便流露出我乍然见到小莲儿的狂喜。我颤抖着携起小莲儿的双手,就像被长久禁锢在黑暗中的人忽然握住了温暖与光明。我含泪唤道:“小莲儿……”
小莲儿反将我冰凉的双手合在手心,愈加难过:“这样热的天气,大人的手还这样凉,是又病了么?我们娘娘听说含光殿今天来宣旨,特地命奴婢跟着来的。”
我笑问道:“姐姐好么?”
小莲儿道:“娘娘……很不好。”
我见她面色发白,眼睛发红,显是近来服侍得辛苦。脸上的泪水还未干,我的口吻已冷若冰霜:“如实告诉我。”
小莲儿垂头道:“我们娘娘自得知大人被禁足后一直忧心忡忡,景园又风言风语地传个不停,再加上怀孕的缘故,娘娘吃不下睡不好,还经常哭。”
我冷笑道:“风言风语?都传些什么?”
小莲儿道:“姑娘那一日深夜入景园,不到天亮就又悄悄走了。接着整个景园都说大人痴恋昌平郡王,妄想出宫以后可以做正妃,所以惹恼了圣上,天不亮就被赶走了。我们娘娘自然知道大人从未有过这样的念头,可外面都这样说,偏偏那几日陛下又不肯见娘娘。娘娘急也急死了。”
整个漱玉斋充满了欢喜庆幸的气氛,我凝眸远望,凤尾竹翠碧如玉,摇曳生风。束缚解脱太快,一切恍然如梦。我淡然问道:“是谁在散布这样的谣言?”
小莲儿道:“谣言来无影去无踪,谁会去查,谁又查得清楚?”
绿萼插口道:“散布这样恶毒的谣言害姑娘,还能是谁?自然是长宁宫里的那位,咱们的好慧贵嫔。”说着冷哼一声,“这样快就又出来兴风作浪,若姑娘的火器还在,瞧她还敢么?”
我摇头道:“不见得是她。”
小莲儿和绿萼相视一眼,绿萼诧异道:“为什么?”
我笑道:“你们都不记得惠仙姑姑了么?”
绿萼道:“慎妃娘娘身边的惠仙姑姑……她是被圣上——”
我冷笑道:“惠仙姑姑当年与慎妃在益园随口议论了几句周贵妃,就惹恼了圣上,当日便被杖死在金水门外。‘所存于己者未定,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?’[128]谣言所暴的其实不是我,而是帝王。慧贵嫔当不会这样蠢到自寻死路。”
绿萼恍然大悟,又更加不解:“那会是谁?”
我笑道:“‘凡为名者必廉,廉斯贫;为名者必让,让斯贱。’[129]圣上是仁君,最爱惜自己仁君的名声了。你们说呢?”
小莲儿和绿萼几乎是同时一拍手,绿萼笑道:“奴婢明白了。这谣言传出去,圣上怕天下人说自己因女色杀害手足,反而不好杀王爷了。是不是?只是这话会是谁传出去的?”
我冷笑道:“你们再想想,谁能得知御前的机密奏对,谁敢冒死把他隐秘不宣的心思传得天下皆知?这天下,肯为王爷如此孤注一掷的,只有一个人。”
自从芳馨去世,整个漱玉斋如同堕入鬼蜮。除了芳馨和小钱,其余人等受刑并不重。他们没有贴身服侍过我,自然也就不会察觉我的秘密。但芳馨的死和小钱的重伤,令他们胆寒与后怕。在等待含光殿处置的日子里,他们虽然服侍得安静而小心,但我能嗅到他们无言的畏惧与怨恨,就像此刻溢于言表的欢欣与背离。
世间已无芳馨,我无所失望,亦无可在乎。
从玉茗堂望出去,漱玉斋精致美好的庭院是如此陌生和令人厌倦。
绿萼和小莲儿相视一眼,异口同声压低了声音,似万丈阳光陡然间化作千年玄冰:“太后——”
我转身携起小莲儿的手,淡淡笑道:“不可说……”又向绿萼道,“去泡一壶好茶来。”
一时在西厢中坐定,我问道:“姐姐究竟如何?怎么我听宜修姑姑说,沉香榭赏赐不断,陛下也常