:“陛下自有良臣治国,微臣一介女流,不敢叨居高位。”
高曜举杯一笑,银色酒光点点滴滴,戳破漫天漫地、清冷淡薄的月光。“你不是寻常女流之辈,你是朕……朕新封的新平郡侯。”
很晚才送走高曜。今夜他去了贞妃李芸的章华宫。月辉如霜,一地虚白。皇城的月色一贯如此散漫而孤清。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工夫,高曜从一个未满五岁的孩童,长成和他父皇一般,虚龙榻、待春色的皇帝。为君五年,侍妾太多想来是最甜蜜的烦恼。到处都是新鲜娇嫩的面孔,连玉枢的美都显得沧桑。这皇宫,越发不属于我这垂垂老矣的人了。
回到听雪楼,只见玉枢早已卸了钗环,坐在灯下缝衣裳。我一面除下曳地的披帛,一面笑道:“姐姐怎的还不歇息?”
玉枢笑道:“你不回来,我如何睡得着?”说罢指一指最里侧的小室,“你今天辛苦了,一应都齐备了,早些睡吧。”
也不知她说的辛苦是指我应付皇帝,还是指我应付她。于我来说,并无分别。“多谢姐姐。”
若在往年,我与玉枢必定同睡一榻。如今榻也变得窄小,再睡不下两颗疏离的心。我正要进去,忽听玉枢唤住我:“玉机……”
我笑道:“姐姐有事?”
玉枢微微沉吟:“圣上与你都说了些什么?”
我笑道:“并没有什么,叙旧而已。”
玉枢忙摆了摆手,一时烛影乱晃:“你别多心,我并非存心打探你与圣上之间——”她蓦然住口,脸一红,攥紧了正在缝制的中衣,不知所措起来。
高曜如此厚待于我,父子人伦的揣测与笑谈,想必玉枢早有耳闻。我将衣裳缓缓自她手中扯出,摘了针线放在一边,微微一笑:“小心针扎了手。姐姐想问什么,何妨问得准确些?”
玉枢见我并无异样,这才道:“近来我听说了一件事。回鹘使者来求婚,圣上有意将华阳嫁过去。不知今夜圣上可有提及?你可有什么可靠的消息么?”
我不想她会问起这个,不禁愕然:“姐姐等我到现在,就是为了问这件事?”
玉枢道:“你明天一早便要出宫去,也许又是好几年不回宫来。你既面圣,我自然要问一问。只怕我现在不问,来日便没有机会了。”
我叹道:“论理我不该说,不过既然是姐姐问我……不错,我问过这件事了。”
玉枢又惊喜又不安:“当真么?圣上当真要让华阳去和亲么?”
我默默拈起针线,在指尖绕了一圈又一圈。玉枢的神情慢慢冷寂,继而失望而恐惧,面色在灯光下变得青白:“也是,当年升平是太皇太后的独女,不也一样去和亲了么?圣上和华阳只是隔母的兄妹。论年纪,也只有她最合适。”
我叹道:“姐姐是在担心真阳和寿阳么?”
玉枢深深垂首,疲惫地捂住了双眼:“没有父母的孩子,一切都看异母皇兄的旨意,华阳也是可怜人。”
我忙宽慰道:“姐姐也知道华阳长公主已没了双亲。真阳和寿阳却有娘亲,还有外祖母、舅父和姨娘在,姐姐不必过分忧虑。”
玉枢叹道:“我在与不在,也无多分别。来日回鹘、吐蕃,西南、河北各部,须和亲的也多,圣旨一下,都是为了国家社稷,谁敢违拗呢?”
一味违心地安慰也不是办法,玉枢既然是太妃,就必得直面母女分离的残酷未来。“先帝所生的公主不多,也许她们姐妹终究是逃不掉的。”静夜加深了玉枢的绝望,她几乎要哭了出来。我心中不忍,忙又转口道:“只是真阳和寿阳都还小,到了待嫁的年纪,情势未必如今日这般,说不定在京中寻个世家子弟便嫁了。就算和亲,也并不是与朝廷断绝往来啊。”
玉枢低头拭去泪意,扁了扁嘴:“你也不必哄我,这么多年,难道我还看不透么?出去和亲,比泼出去的水还不如。真出了事,谁理她们的死活?升平便是现成的。”
我忙道:“升平刚烈,不辱使命,这是她的荣耀。何况,先帝已经接升平回朝了。”
玉枢蹙眉嫌恶,帕子扬起,飞起一道冷风:“那个样子,回朝又有何用?”
念及升平青春正盛,却断骨毁容,在古刹中清苦度日,亦不觉凄然。“燕昭必有一战,升平自是不能幸免。然而那样的境遇,不回朝会更加凄惨。”
玉枢一怔,正欲反驳,张一张口,化作幽冷无奈的叹息:“你的心当真刚硬。”
我忙分辩:“不是我心肠刚硬,而是——”
玉枢道:“我明白,这天下总是需要有人牺牲。可是为何总是我们女人?”
我叹道:“以当时的情势,若不和亲,边境的百姓和将士,只会死伤更多。为天下者不顾家,天子更不会‘取轻德而舍重功,畏小忍而忘大孝’[31]。这也是太皇太后尽管千般不愿、万般无奈,仍许升平大长公主和亲的原因。”
玉枢垂首欲深,似对我的“说教”极度不满。我不禁讪讪:“姐姐何必总将升平大长公主的事放在心上?不若我说一个前朝和亲公主的事与姐姐听,可好?”
玉枢白了我一眼,没精打采道:“谁要听昭君和文成公主的事?”我忙道:“并不是昭君和文成公主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