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天后,朱云腰斩于东市。当夜,我在香炉中燃了三炷香,算是送一送朱云。夜空现出青金石一般的艳丽色泽,远处的灯光倒映在汴河中,向水底延伸出长而笔直的烛焰,似努力照亮曲折幽深的黄泉路。广厦华宇沉黑如浓墨泼洒,又似洞宇幽深。我很想哭,却始终没有眼泪。
小钱与绿萼随母亲与高曈前去观刑收尸,将尸身送去城外安葬,又助高曈收拾婆媳二人将要去青州的物事,足足忙碌了一整天,至晚方归。绿萼随母亲哭得双眼红肿,声音嘶哑,回到府中神情恍惚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,只在我身边呆坐着。小钱亦是满脸疲色,垂手站在我身后。室中静得出奇,香火忽明忽暗,转眼已燃了一半。我鼓起勇气问道:“母亲和郡主怎样了?”
小钱的声音低而沉闷:“回君侯,公子被斩后,足足疼了近一个时辰才断气,鲜血脏腑流了一地,情状惨不忍睹。”绿萼忽而面色惨白,捂着口鼻弯腰欲呕。
腰斩乃酷刑,将犯人从腰部一斩两段,犯人并不会即刻就死,而是翻滚号呼很长一段时间,最终死于疼痛与失血。当年李斯与晁错俱死于腰斩。我默然,直到香火燃尽,我又点了三炷:“弑君之罪,本当凌迟处死。腰斩,已是信王手下留情了。”
小钱道:“是。听施大人说,听闻刑部判的是凌迟,信王想用斩刑,最后取了腰斩,群臣方才没有异议。”
我问道:“行刑的时候,母亲和郡主都在么?”
小钱道:“老夫人和郡主一早就打点了刽子手,今日亲手备了好酒好菜为公子送行。老夫人一直忍着,巨铡落下,老夫人便昏了过去。之后直到公子断气,老夫人也没有醒过来。是顺阳郡主强撑着收敛了公子的尸身,拉出城葬了。”
心中一痛,掌缘为香火烫伤。“葬在哪里了?”
小钱道:“就葬在仁和屯外的野地里。”
我叹道:“也好,到底与父亲葬在一处,也不枉了。难为郡主了。”
小钱微一迟疑,道:“郡主确是镇定,却也有些奇怪。”
“何处奇怪?”
“今晨奴婢一回府,郡主便问奴婢与绿萼,君侯是不是已然回京。幸而我二人早有防备,这才没有露出破绽。午后在公子的墓前,郡主又道,公子生前最钦佩的人便是君侯,纵然他有天大的错,君侯却躲了起来,不能送他一程,这些年的姐弟之情悉数付诸东流。奴婢只得正色道,君侯去了青州,两府都派了人去寻,这会儿君侯才刚刚得到消息,回来送行是来不及了,想来心中正自焦痛,如何说君侯躲起来了?郡主这才无话可说。”
我虽整日在府中坐着,脑中却是一刻也不停。有时想一想朱云在御史台狱中的绝望和刑场上的惨烈,有时想一想将来该如何行事。心头隐痛,疲惫异常。听闻高曈的“奇怪”事,也只是淡淡一笑,“郡主这是疑心我了。也是,偏偏一去青州,朱云便出了事,换了我,我也要疑心。”
小钱道:“那该如何是好?”
我叹道:“由她去吧,不必理会。老夫人醒了么?”
小钱道:“老夫人回府就病了,水也不喝,晚饭也不吃。奴婢怕老夫人想不开。君侯当真不去瞧一瞧么?”
朱云是父亲和母亲唯一的亲生孩子,又是家中的独子,向来得母亲偏爱与宠溺。朱云一死,无疑是摘去了母亲的心肝。我虽然心疼母亲,却不得不硬起心肠道:“我不能回去。”
小钱急切道:“君侯只当提前回京也好,想来坏不了事。须知照圣旨,明日老夫人与郡主就起程去青州了。君侯若不去看一眼,恐怕老夫人会恨上君侯。”
我斩钉截铁道:“‘必有忍也,若能有济也’[85]。我绝不回去。”小钱哑然,垂头不语。绿萼已背过身去,捂着嘴啜泣起来。我心中不忍,自行宽慰似的说道:“母亲心里还牵挂着玉枢在宫中的境况,不会这么容易想不开的。她恨我,也不是一两日了,便恨我一辈子,这会儿也顾不得了。”
小钱只得道:“是。”顿一顿,又道,“今日信王颁下严令,全国通缉李万通。其实早在颁令之前,城中已找寻李万通数日了。”
“李万通当早已出城了才对。”
“是。连刘公子也不知道李万通去了哪里,想是出城了。君侯给了他几千两银子,买下几件茶肆、几间民宅,掘几条地道藏身,再趁乱逃出城去,想必不难。他拿着这些银子几辈子也花不掉,以后再不用自己的孙女抛头露面了。”
“只怕信王府不抓到他绝不罢休。”
小钱笑道:“君侯为了不让信王府察觉咱们府里的银钱异动,特向越国夫人借了几千现银给他。况且他未曾与君侯见过面,即便抓住,料也无妨碍。君侯不必担心。”
我叹道:“这也是没有办法。府里的钱都被绿萼藏在钱庄了,几千两之巨的调动,我怕会惊动信王府。幸而越国夫人阔绰,若她府上也没有现银,我还不知道要去哪里筹措。”
小钱道:“君侯思虑周全。不知越国夫人可对这项支出有所怀疑?”
我笑道:“越国夫人曾是太宗的宠妃,亦曾干政,即便知道我的用意,想也不会反对。是了,华阳长公主现下如何了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