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深了,我换上一身宫装,以轻纱掩住口鼻,前往大长公主府。昔日灯火通明的长公主府,今夜陷落在鬼域般的幽暗与寂静中,四周明亮的府邸环绕着,像被无情的手掏成一个巨大的空洞。正门只有寥寥两盏青灯,灯下各站一个持戟的禁军兵士。朱门紧闭,像谨守秘密的罪恶双唇。
角门开了,两个青衣小吏引我们进了长公主府。施哲身穿朝服,早已候在值房中了。夜凉无语,连寒暄也省了。小简自食盒中取出毒酒捧着,我低着头跟在小简身后。
整个长公主府还沉浸在幽深的花香之中,像历年的喜怒哀乐沉密萦绕。经过昔年伴读的书斋,心中荡起娇软清脆的念书声,连夫子的呵斥和戒尺拍打手心的声音,都如此悦耳动听。桐叶簌簌,蝉声喓喓,提示我每一篇忘记的文章。明灯照亮交替前行的双脚,像风雨行船,永不停歇。我忽而想,若当年能够只为读书而读书,永远停在这里,那也是很好的。
到了正房门口,只见东面耳室的南窗上,晕开巴掌大的灯光。正屋前后有四个兵士守卫巡逻,见小简来了,都上前行礼。小简笑道:“各位辛苦了,且请歇一歇,这里交给咱家。待有事,咱家再唤你们。”四人道了乏,便往二门上可以望见灯光的地方坐着饮水歇息,离耳房有十数丈远。
小简正要推门,忽又道:“是奴婢先进去还是……”
白瓷壶嘴隐隐冒出热气。我微微一笑道:“我与公公一道进去。”
小简一手托着漆盘,一手推开门。正厅一片漆黑,耳室的门开着,豆大的灯光奄奄一息。我二人步入耳室,只见熙平大长公主端坐在贵妃榻上,一身靛青色金丝缠枝花纹广袖长袍,烛光下泛出湖绿色泽。虽近暮春,肩上还搭着秋香色织锦披帛,华光隐隐。发髻上只一枚赤金华胜,金丝步摇垂在鬓边,纹丝不动。她双目帘垂,并不向我们瞧上一眼。我趁机退到墙角,藏身黑暗之中。
小简不徐不疾道:“太后赐庶人高氏御酒一壶。”
熙平甚是倨傲,索性合上双目,噙一丝嘲讽的笑意道:“太后?”
熙平虽不敬,小简却不恼,依旧客客气气道:“这御酒须得趁热饮才好。”
熙平道:“酒中是何毒?”
小简道:“砒霜。”
熙平这才扬眸:“谢太后恩典。请公公放下吧。”
小简放下酒,微笑道:“此酒独饮别有风味,还请细细品尝。”说罢愈加恭敬起来,就像一个奴婢对一位长公主应有的姿态,“如此,咱家便不扰了。”说罢转身退到了正房之外。隔着薄薄窗纸,只见他提着灯火,在二门处与四名军士站在一处。
熙平见我不动,微微诧异:“你也出去吧。”
我深吸一口气,自暗处走到灯旁,缓缓摘下覆面的轻纱,轻声道:“殿下……”
熙平双颊的肌肤一颤,双目阒然睁大,愕然道:“是你……你不是在青州么?”
我摇头道:“玉机从未去过青州。”
熙平空洞的眼眸中燃起阴火:“你来做什么?”
我微笑道:“自然是随简公公来送毒酒的。”说着将白瓷执壶与酒杯往她面前推了推。
熙平瞥一眼毒酒,又默默看了我半晌,顿时恍然。她苍白的双唇抿成一线,面色铁青。她已年近五旬,且染病多年,虽然保养得宜,终究华发焦面,不复当年了。只是丽颜衰老,仍留着初见的气度。好一会儿,她睁开眼道:“你怎么还不走?”
我笑道:“玉机奉命监刑,自然要看殿下饮下御酒才能回宫复命。”
熙平再也忍不住,忽然跳起身,向我扑了过来。临死的挣扎疾若电掣,我躲闪不及,被她卡住了脖颈推到墙边。她的右手颤抖得厉害,冰冷的虎口一下一下地撞着我的肌肤,却因病弱始终使不上气力。她沉声道:“你竟连自己的亲兄弟也不放过!?”
我推开她的右手,冷冷道:“殿下又何曾对自己的亲兄弟、亲侄儿有半点怜悯之心?殿下与信王命朱云刺杀先帝之时,便是将朱云往东市的铡刀下推。是殿下推他去死的,如何能怪我?”
熙平哈哈一笑,退步扶着桌子。执壶猛地一晃,毒酒溅出数滴在她肿得发光的手背上。“高思谚与高曜不过是庶子孽孙,我从未视他们为手足与骨肉。我为兄复仇,天经地义。然而朱云是你一母同胞的亲弟弟,你竟然令他饱受酷刑折磨。你当真是心狠手辣。”
我呵的一声轻笑:“殿下莫忘了,玉机自幼是在公主府长大的。”
熙平微微喘息,有气无力:“你虽在我府中长大,但论心狠手辣,我不如你。”
我整一整被她弄皱的藕荷色半臂襦裙,微笑道:“殿下所言甚是。殿下为了搭救女儿的性命,竟然甘心受戮。玉机不胜钦佩。”
提起柔桑,熙平的眼中直欲喷出火来。她再次扑了过来,我一让,她收不住脚步,撞在墙上。整个屋子都晃了一晃,两三点轻尘悠然飘落。熙平回过身来,金丝步摇急乱如雨。她又愤恨又伤心:“柔桑视你为亲姐,你竟这样害她!”
柔桑?多么遥远的封号。她竟还这样唤女儿。我不可抑制地笑了起来:“思幽皇后何尝不视殿下为亲姐?为了让信王登基,殿下处心