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殿昭阳殿空置数年,早已装饰一新,全然找不到昔日的痕迹。东面为寝殿,西面为书房,都依照我素日起居的习惯布置好了。忽见柜上靠墙立着两座红檀木架,一左一右横着两柄长剑。一柄尚未出鞘,周身便绿烟涣涣,正是蝉翼。另一柄是承影。
我愕然:“这剑……”
绿萼笑道:“陛下知道娘娘喜爱兵器火器,又知道周贵妃曾赠了承影剑给娘娘,所以邢氏死后,便将这两柄剑收还少府了,内阜院拿了来放在这里,给娘娘赏玩。”
执剑的手终会腐朽,唯有名剑长存于天地之间。承影剑流光若水,化去碧血一泓。听闻邢茜仪便是用这柄宝剑自刎的。我收回承影,不忍再看:“收起来吧。”转念一想,又道,“还是摆着吧。”
我坐在书案前,自行卸下沉重的四凤九枝花钗冠。书案宽阔,笔若修林,画纸横铺,敷若沧海。执笔在手,方有一丝执铳在手的宁定。
小丫头捧了铜盆沐巾上来,我抹去额角发际的汗水,浣过手,方除下厚重的翟衣。绿萼又引我进入西边的耳室,劈面只见八只空木架,俱铺着绒布。我诧异道:“这是什么?”
绿萼笑道:“陛下知道姑娘喜爱火器,命内阜院备下的檀木架子,给姑娘放火器的。”
我哼了一声:“火器不是留在宫外了么?把架子收了吧。”说罢转身出去了。绿萼不敢再说,默默跟了出来。
银杏为我披上常衣,宽慰道:“娘娘不必多心,喜爱的物事,自然要放在身边时时把玩。陛下也是敬重娘娘的意思。”
太宗赐给我的火器是属于战场,属于宫外广阔的天地,遇乔宫再尊贵华丽,也不配陈列。我淡淡道:“他的好意我知道,是我自己不想看见。”
银杏向侍立在外面的采衣使了个眼色,采衣连忙带了十来个宫人将木架子搬了出去。
绿萼赔笑道:“这几日宫里都在议论娘娘的封号,说‘端穆’这个封号很好。《诗》曰:‘於穆清庙,肃雍显相;济济多士,秉文之德。’[139]陛下对娘娘,果然是寄予厚望的。”
我笑道:“你只说了一个穆字,那端字是什么意思?”
绿萼道:“端乃‘正’之意。”
我缓缓摘下左手上两枚宝石戒指,闻言不觉轻嗤一声:“正?你觉得,在他心里,我是一个端正修己的人么?”
绿萼一怔,顿时语塞。
数日后,封羽父女进京。以封羽为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,兼度支使,增侯爵封邑。封若水入宫,册为正四品女典,依旧住在印月轩中。各宫都有赏赐,我赏了好些衣裳首饰、珍奇古书、文房四宝并珍稀药材。晚间,封若水前来谢恩。
我华服端坐于昭阳殿上,封若水款款上前行礼:“女典封氏参见贵妃娘娘,娘娘万安。”
我虚虚扶起:“封大人请起。本宫一直在等你回宫。”
一年前辞别封若水,还是在出云阁的门前。龚佩佩的自戕,激起她强烈的悲愤与怨怼。临别时,那一身飘忽凄冷的白衣,至今难忘。今日相见,她上着淡水红织锦短袄,下着宝蓝长裙,清雅明丽,宛若新人。这方是我在陂泽殿初见的名儒千金封若水。
她盈盈一笑,欠身道:“微臣得再度仰瞻凤仪,实是微臣之幸。”
我笑道:“本宫早就说过,封大人是本朝的宋若昭,是备受敬重的女学士,怎能闲置乡野,以告老为终?自是要召进宫来,为国效力。”
封若水道:“娘娘谬赞。”
我笑道:“妹妹从前用的书房已经打扫出来了,妹妹去瞧过了么?”
封若水道:“姜公公已带微臣去瞧过了。”说着微微一笑,“旧地重游,都是前朝往事。”
与封若水相对而坐,总让人想起当年在狭长的小书房商议国事的情景。当时她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,神色彷徨,手足无措。岂如今日在这金碧辉煌的昭阳殿,容光照人,莫可逼视。沉默片刻,我笑道:“当今英明,既看重妹妹,妹妹可要好生辅佐。”
封若水笑道:“微臣谨遵娘娘教诲。”
我又问道:“令尊可还安好?京中居所都妥当了么?”
封若水道:“多谢娘娘关怀。家父一切都好,现已入政事堂,身边不过几个老家人服侍,倒也省事。”
我笑道:“那就好。还请老大人保重身体,方能忠君报国。”
“微臣代家父多谢娘娘关怀。”封若水的目光穿过敞开的隔扇,在蝉翼剑与承影剑之间停留片刻,忽而眸光一动。蝉翼剑与承影剑都是邢茜仪的旧物,旧年高曜驾崩,封羽力主邢茜仪之子濮阳郡王高晔登基,因此得罪了高旸,不得已辞官回乡。封若水辞官时,还曾说出“志从其义”的话,想来心中一直为邢茜仪母子不平。
我看中的,正是她的不平。
封若水怔了片刻,低下头轻轻叹了口气。良久,她鼓足勇气道:“微臣有一事不明,可否请教娘娘?”
我笑道:“你我故人,有话但说无妨。”
封若水笑道:“多谢娘娘。”说着望一望我身后的绿萼,绿萼当即率众人退下。封若水这才道,“请问姐姐,陛下为何突然召我们父女入朝?还授以高位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