邵树德在淮南待到了芳菲凋谢的时候。
扬州有肥沃的农田,有繁盛的贸易,有广阔的经济腹地,本身又是全国第二优良的海港。
当然,如果只从自然禀赋来说,当然算不得数一数二。但此时的扬州、广州,其实都是内河港,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沿海港口。前者依靠长江沟通外海,后者依靠珠江。
其实都无所谓了。
海船的吃水还没那么深,内河港口只要水深足够,一样可以停泊大船。
他对扬州的恢复比较满意,甚至可以说欣赏,这是实话。
这也是他想象中的繁华扬州,虽然离巅峰还差着一段距离。但历史车轮还在前进,扬州还在发展。
自中晚唐以来爆发的商业大潮是不可阻挡的。即便他不插手,历史上商业依然会在两宋时期臻于极盛。
那是商人的黄金年代,是贸易的黄金年代,也是古典时代商税在财政收入中占有浓墨重彩一笔的年代。
作为一个穿越者,邵树德清楚一个事实:正如世间万物有共性,同时也有个性一样,所谓的“古代”各个时期,有共性的同时,个性同样很强。
他面对这样一个特性突出的晚唐,有烦恼,也有喜悦。
人生没法重来,他已经做出了选择。正如赌博时买定离手一样,筹码押下了,现在就等开宝。
离开扬州之前,邵树德在附近几个县走了走,看了看。
此时的扬州地貌,与后世迥然相异。
很多陆地还是沙洲、岛屿,很多地方还是淤泥沼泽,很多后世的县乡尚未出现在地图上。
邵树德其实早就知道这个事。但他依然徒劳地去寻找了,从某种程度上来说,这是一种发泄,一种愤怒,一种年老后产生的复杂心绪。
刚穿越时是什么心态?
被残酷的世道教训一番后是什么心态?
战场上侥幸生还,然后慢慢积累实力后是什么心态?
开国称制时是一种什么心态?
现在他,又是什么心态?
人,其实很复杂,心中藏着善良、傲气、自尊、坚韧、软弱乃至魔鬼。
邵树德自己也说不清楚他现在是什么状态。
他只知道,离人生终点越近,他越觉得自己像是一头困在笼子中的野兽,惧怕衰弱后带来的病痛,想要求得解脱,但又留恋不已。
他做了很多改革,创立了一堆新朝雅政,但他却是一个不喜欢改变的人。
这些事情,都是他一开始就想做的,从未改变过。
世事风风雨雨,人生暮年的他终究是耐着性子在做,凭着惯性在做,靠着几十年形成的执念与可怕的习惯在做罢了。
四月初九,平海军数艘舰只抵达扬州。
当高大的水师舰船小心翼翼地靠近栈桥时,还引起了一波轰动。
尤其是那些大食商人,他们第一次见识到了东方的军舰战船,对高大的船体比较敬畏,开始正视这个国家的造船及航海技术——虽然离他们这种航海大国还有相当的差距,但确实进步不小。
邵树德最后看了一眼掩映在田野绿树之中的扬州城后,便登上了船只,扬帆南下,横渡长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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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月的长江波涛滚滚,东流逝水,日夜不休。
乘船横渡长江,对邵树德而言是一种新体验。
他其实很喜欢乘船,但拒绝坐海船。
他不信任此时的航海技术,不想把小命丢在海上,哪怕可能性很小。
平海军调来的都是新式快船,可靠性上佳,长江波浪也没大海那么凶猛,整个渡江过程甚至可以称得上平缓。
在京口上岸之后,他在江边逗留了很久。
这是一个非常著名的渡口,位于后世的镇江,南京东侧。
北朝一旦攻取淮南,将兵锋推到长江北岸,下一步基本就是直取南京了。
南京一下,其他地方基本传檄而定,不用费多少劲。
而北军渡江的地点,基本就那几个,京口绝对是重中之重。
大夏治下的京口,没有多少军事属性,从表面来看,这绝对是一个繁荣的商埠——事实上,京口本来就是漕运节点。
江南各地的物资、漕粮自此进入长江,然后在扬州集散。这是中唐藩镇割据以后,朝廷在北方筹集不到足够钱粮的情况下,重新拾起的漕运路线。
大夏一扫割据群雄,北方钱粮自然手到擒来。但随着时间的推移,江南钱粮会在朝廷收入比重内占据越来越大的份额,这是毫无疑问的事情。更别说此番税制改革,江东、江西二道需上供三分之二以上的钱粮,京口的重要性日益增长。
“大势如此。”邵树德感慨一声:“江南之富庶,惯于消磨阳刚之气,直如蜀地一般,但对天下而言,又天下不可或缺。”
“少不入川”这个说法,北宋才第一次见史,但在此之前,人们又何尝没认识到呢?
江南与蜀地,其实差不太多了,都是一个盛产财富的地方。唯一的区别,大概就是蜀地较为封闭,江南没法独善其身罢了。
离开江岸稍远之后,邵树德并未急着去南京,而是习惯性巡视起了乡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