裴临目光下移,落在她手握的剑柄之上。
这是姜锦的剑。
凌霄的声音甚至称得上心平气和,她静静道:“这把剑许久未曾出鞘了,自入了长安以后,它和它的主人一样,被荒废许久。”
不掺假也不作伪的一句话。
“用她的剑,”裴临闭上了眼,引颈就戮,“替她报仇,了结我的性命,是个好主意。”
凌霄垂眸,看着自己握在剑柄上的五指渐次松开又渐次合拢。
她用气声道:“不,我只要你真刀真枪地和她打一场。”
这不是一个问询的语气,话音未落,锐不可当的剑锋已然裹挟剑意席卷而来,裴临蓦然掀起眼皮,反手攥住了他的剑柄。
夜风中,两柄好剑缠斗在了一处,就像被火烧成一团灰烬的两棵参天大树,扬起的尘烟里早分不清你我。凌霄动了真格,而裴临似乎也明了了她是在
做什么。
是姜锦的剑,是姜锦惯用的剑招。
她跨越了时间的阻隔,来和他针尖对麦芒地打上这一场,以解心头愤懑。
凌霄在替她泄愤。
这场比斗,若非经历了这九个月,凌霄其实很难占得上风。
过去的年月里,她和姜锦一样囿于家宅,缺少真实的历炼,而裴临却一直在真正的战场上搏命见分晓。
可如今,他身中剧毒,已经是强弩之末,这几个月来料理军务已是极限,他也很久没有力气拔剑出鞘了。
即便如此,两人也依旧打了个有来有回。
凌霄咬紧牙关发了狠,她今天打定主意要撕下他一块血肉来,竟是连自己的安危也不顾了,用上了不要命的打法。
终于还是见了分晓。
她的剑被送入他的左肩,金属与骨骼在皮肉中相碰,发出令人胆寒的声响。
凌霄闭上眼,收了剑,捂着自己的肋下,单手撑地缓缓蹲下。
短暂的交汇里,她也受了内伤。
几息之间,凌霄已然再站了起来,她冷漠地看了一眼裴临,将染着他鲜血的剑重新送入剑鞘,转身离去。
她抱着姜锦的剑走入山海,再也没有回过头。
——
时间慢了下来。
裴临没去管那伤处。
也许真的是毒性发作到意识不清了,恍惚间,他开始觉得那当真是姜锦给予他的伤口。
翻卷的皮肉开始溃烂,他恍若不觉,绵延的疼痛,似乎才能让他有一丝意识尚存。
牵绊他的事情有很多,好在此时此刻,俗世种种业已被他交托了结。
元柏单手支膝,半跪在他跟前,道:“主帅,您这般下去也不是办法,至少……”
他硬着头皮,继续道:“再多的伤痛,也换不回夫人了。”
见元柏把脑袋几乎都要埋到地里,一副生怕触怒他的模样,裴临收敛神色,忽而叹了口气。
他怎么会不知道,自苦若斯,也挽回不了任何事情。
只是……他波澜不惊地道:“这段时日,我交托下去的事务,可都安排妥当?”
元柏直觉不妙。
托孤的架势,再加上这几个月里的各项安排……
他抬起头,直面裴临平静的眼神,颤声道:“主帅,你……三郎……”
裴临没有答复,他低垂眼眸,殷红的血丝从唇角溢出。
他勾起唇角,竟是笑了笑,“亏欠她良多,最后总要再陪一陪她。”
其实说起来何止亏欠。
总以为一切还来得及弥补,可到头来,连她在世上最后的那点话,他都没能给她回应。
“只怕她其实并不想见我。”裴临站起身,压抑着喉间的腥甜与咳嗽的冲动,眉目间却是难得的温和,“我走后,不必再来寻我。”
——
幽深的墓室中,唯有拳头大的夜明珠散发着幽光。
裴临一身酒气,闭着眼,倚在冰冷的砖石上。
在她身边,时间慢了下来。
时日无多的感受越发清晰,裴临时常清醒地想起姜锦,而后又忍不住去猜她那时的心境。
都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,可到了辗转的夜里,他还是梦不见她,连一点虚幻的影子都成了难以企及的妄念。
很疼。
说不上是哪里疼。
他从袖中摸出一只火折子,火苗在指尖跃动,即便是在梦里也寄不出去的家书,被火苗舔舐、恣情燃烧着。
连带着那些恳切文字,被烧成了灰烬。
火光在瞳孔扑朔,意识朦胧间,裴临恍想起那年初见。
贫瘠的山野孕育了最热忱、最直率的灵魂。粗衣陋服的少女用她单薄的脊背,扛起了重伤濒死的他。
林间刮过的风,雨季里的潮气混合着的草木清香,还有……她的体温。
躯体的剧痛似乎都如出一辙,裴临缓慢地眨了眨眼。
如果能够回到过去……
再痛,也无疑是一场美梦。
—前世.完—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