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部分,是专门隔出来给船员住的。房间没有窗户,只在顶上开了一个气孔,即便是白日,房间里也是一片黑暗。 但对现在的宋游来说,黑暗姑且也算是一种保护,会让她觉得更安全。 真正让她受不了的,是船舱里的气味。 货仓里堆着的东西五花八门,散发出的气息混在一起,再夹杂一些人体出汗之后留下的臭气,形成了一股让人随时能呕吐出来的复杂气味。 宋游原以为自己一路跟着宋之睿父子前往白城,就已经够苦了,却是生平第一次知道,原来世界上还有这样的地方! 她这两天根本没敢吃东西,只敢用清水润润唇,生怕一张嘴就吐出来。 在这样的环境里,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,宋游除了昏睡之外,几乎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发呆——或者说思考了。 离开了锦绣堆成的洛京、离开了宋家的庇护,见识并体会过外面的世界之后,宋游似乎有些明白,为什么明月霜对世家会是那样不以为然的态度了。 她以前只单纯地以为,明月霜是因为自己的出身、因为红巾军大部分人都来自底层,才排斥世家。 因为明眼人都看得出来,她在红巾军的地盘上推行的那些政策,就是在割世家的肉、放世家的血。即使是她这个假的宋家人,每每想到都觉得心惊,何况那些真正养尊处优的“贵人”们? 这是不可调和的利益矛盾。 是的,利益。 宋游在宋之琳身边长大,耳朵里进进出出的,都是那些天下大事。他们一个个忧心忡忡,张口就是国家、天下、黎民……然而或许是旁观者清,这些话进了宋游的耳朵里,她横竖只听出了这两个字——利益。 家族的利益,派系的利益,自身的利益……它们攀结成一张网,覆在那个名为“天下”的巨物之上,于是一切似乎都变得理直气壮了。 但是他们何曾真的看到过天下是什么样子? 他们忧国忧民的眼睛,哪里能看得到这大江之上一艘普通货船的底仓里,这个黑暗的角落? 以前的宋游也是看不到这些的。 她的眼睛里也只有利益,甚至不是自己的利益,而是主人的利益,于是便以为,天底下只有这些了。她就是那样被教养长大的,自己的一切都来自宋家,所以也该不惜己身地回报宋家。 忠孝仁义——那些世家自己都没有做到的东西,却被他们用来框住了她。 宋游想着这些,有时想笑,有时又想哭。 真正让她在这样的环境里,也咬牙坚持下来的,其实是一个非常简单的理由。 她耿耿于怀的这一切,有一个人早就已经看到了。 宋游坐的这艘船,还是红巾军的人给她安排的。窦娥本来想让她带上两个自己人,但被她拒绝了,“我既然是从白城狼狈出逃,自己都是个朝不保夕的婢女,身边又怎能带着婢女伺候?” 若是以别的身份同行,那就更不妥当了。 倒也可以假装是她利用对方,遮掩身份,但这样一来,只怕乔珩的人找到她的时候,会先把她身边的人杀死。 所以她独自一人登上了这艘船,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命运。 不知过了多久,船身一阵剧烈的摇晃。宋游及时抓住了一旁的柱子,身体跟随船身来回摔了好几次,再忍耐不住,伏在地上干呕起来。幸而她三日没有进食,最后只呕出些酸水。 耳朵里一片嗡鸣之声,远远地,她模模糊糊听到有人在喊,“船靠岸了——” 尽管宋游恨不得立刻就逃出这个地方,但她现在手软脚软、头晕眼花,根本就没有行动能力,不得不坐在原地,缓了好一会儿,才从地上爬起来。 正要去拿自己的行李,“砰”的一声,那扇单薄的木门突然被人踹开了。 外面的光线终于照进了这处狭窄阴暗的角落,宋游被这突如其来的光刺了一下,眼底涌出泪水,视线被模糊了一瞬。待恢复过来时,就见一个风度翩翩的中年男子站在她面前,温柔含笑地问,“你就是宋姑娘吗?” 这个人看起来很像她的义父——不是长相相似,而是他们身上那种气质,那种……忧国忧民的儒生气质。 宋游不由得恍惚了一下。 只是想到“忧国忧民”四个字,她很快就又清醒了过来。 窦娥给她看过西川主要人物的资料,所以尽管没有见过,但宋游已经猜到了来人的身份,乔珩的第一心腹和得力助手,西川行军司马,刘巍。 底仓高度有限,宋游这样娇小的身材,勉强能站直,那些船工们进出搬东西,可都是要躬着身的。刘巍此时其实也躬着,但放在别人身上显得有些粗鲁狼狈的动作,被他做来,却显得彬彬有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