祯和二十九年的江南是繁华之所,当今圣上乃治国明主,上位之后办了许多实事,开通运河,兴修水利,鼓励农商,江南这些年越发富饶繁华。
钱塘同样不例外,华灯初上后,巷陌车马如洪,热闹气象不输白昼。
浅灵沉默地自人流中穿过,只身来到淮香坊。
别的坊与集市早已连绵在了一起,淮香坊却是沉寂许多,寥寥几点星火,风中间或杂几声孩童的玩笑音。
浅灵用披风把自己遮严实,戴上观音兜,绕到了回春堂的山墙下。
之所以选今夜过来,是因为她打探到负责开关坊门的持钥人喜欢看戏,今夜恰城西要演一出新戏,他必不会早回。
医堂死过人,如今又是存放官府宗卷的地方,等闲人不会到这里来,只有两个门吏支着红泥小火炉在烧肉喝酒,檐下两盏红灯笼放出幽幽的光。
七十年往上的宗卷说重要也重要,但年深日久的事了,案情尘埃落定,没有人会刻意来偷窃这些东西,故门吏守门并不十分精心,酒酣饭饱,两人竟呼呼大睡起来。
浅灵往泥炉里弹了一丸迷香,二人睡得更沉,她趁机溜进了院子。
回春堂是江南常见的三合院式民宅,里外分三进。时隔多年,院落已见破败,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皆覆着青苔积着灰,比江南冬天落的雪还要厚。
浅灵第一次涉足此地,却不见陌生,心里不住回旋多年前母亲对她讲的一番话。
“……娘记事起便在慈幼局,后来拜在你师祖门下学医,跟她姓华,在回春堂度过了十八年春秋,才只身到西北来独当一面,师父的种种习惯也都被我学来了。咱们家虽小,却是仿着回春堂的布局营造,前院接诊,内院起居,后院储藏药材,专门辟出一块地儿种草药。可惜,缺了一间藏书的暗室。”
那会儿她才五岁,正窝在华明春的怀里吃饴糖,闻言仰头:“什么暗室?”
华明春笑道:“华氏医派传承百年,曾经有迷信修仙道的昏君当政,下令焚毁民间医书农书,老祖宗为了医道传承,就在祖宅底下挖了一间密室以贮藏图书。我到现在还记得暗室的位置,进了药房,东走五步,北走十步,左脚踩的地砖便是暗室的入口。”
浅灵从华明春腿上跳下,想跑出去找密室,被爹爹揪住了后领,掐着两腋举得高高。
他笑:“家里没有,灵儿想要,爹爹给你挖一间好不好?”
“何苦费那些工夫,”华明春站起来,点着她的鼻子道,“灵儿想看,等过两年,爹娘带你回钱塘好不好?我师兄弟们都还没见过这小家伙,定然欢喜……”
但她没等到阿娘带她回钱塘,也没等到爹爹给她挖密室。
那一年,爹爹作为民夫被朝廷征发;没过多久,她的家没了。
那是一个万里无云的夜晚,她突然被华明春摇醒,一醒来便听见小侄儿凄惶的哭声,大哥与师姐的房中有铿铿锵锵激烈的打斗声。
她刚要开口,就被华明春用布条封住了嘴。
华明春满头大汗,手将自己亲自执笔的医经绑缚在她身上,恰此时,师姐发出一声凄厉无比的惨叫,侄儿的声音也熄了,同时大哥爆发出惨痛哭号。
华明春手一抖,却是二话不说抱起她往后院跑。
“灵儿听话,千万别出声,等娘抱你上来,乖。”
浅灵至今犹记华明春那时的神情,两眼溶溶华光,似乎蓄着泪,明明惊惶不已,却仍对她强颜欢笑。
华明春把她放进打水的木桶,摇下了水井,圆圆的井口越来越高,逐渐变成她小小的手掌也可以盖住的一个圆点。
水井幽深,传音浑浑,浅灵隐约听到奔跑、叫骂的声音,倏地井口一暗,一个身影趴在了井沿,有点点滴滴泼洒下来,落在她脸上,热辣辣的,有浓浓的血腥味。
浅灵呆呆仰头看着,人影头上那支凤头簪子的样式是那么熟悉。
爹爹是铁匠,还会做木工,时不时用木头给她做玩具,给阿娘做首饰。那支簪子,是阿爹亲手雕的,雕工稚拙。阿娘嘴上嫌弃,却日日戴在头上,年深日久,木簪变得圆润富有光泽。
她,没娘了。
热泪湿了满脸,她张开嘴,想尝试着喊娘,却听见人声喊道:
“一、二、三、四、五、六……还差一个,应当还有一个五岁上下的女童,都给我仔细地找——你们两个,去井边看看!”
母亲的尸体被撂开,两个人影出现在井口,他们举起火把,望了下来。
“找到了!”
有人喊道。
井口两人迅速扭头,浅灵听到了一个女童的哭声。
她忽然记起,昨儿华明春救了一个饿昏在家门口的女孩儿,那女孩儿正好与她一般年纪。
刀剑无情斩落,女孩儿的哭声戛然而止。
“放火,烧掉。”
冷冷淡淡四个字落下,少顷屋宅烧起熊熊大火。
邻里乡亲察觉了火势,他们合力扑灭了火,天亮时分,衙门来了官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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